曹操的幕府秘書們效率很高,已經開始了下一個議題,杜襲的安荊州人心第三策,“封王子比干之墓”。
曹操已猜到此事當如何實施,捋須笑道:“定是為已故長沙太守張羨遷墓,乃至於立銘表彰。”
杜襲道:“然也,看來這是丞相心中早有之意。”
這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建安五年,曹操與袁紹終於反目,兩大軍事集團對峙於官渡。當時曹操剛剛將劉備逐出徐州,招降南陽張繡,江東孫策也遇刺身亡,唯一還擔憂的勢力,便是荊州劉表。
劉表是袁紹名義上的盟友,建安年間也屢屢與曹軍交戰,爭奪南陽地區。此人雖無四方之志,但只要派兵做出策應袁軍的舉動,也足以讓曹操腹背受敵。就在這關鍵時刻,劉表手下的長沙太守張羨卻打著響應許都朝廷的名義,聯合武陵、零陵、桂陽共同舉兵,長江以南頓時不為劉表所有。
同時張羨還遣使北詣曹操,曹操那會正因久久未能分出勝負而焦頭爛額,很擔心劉表背刺,聞訊大悅,立刻以天子名義拜荊州刺史,支援他和劉表打擂臺。
只可惜張羨沒撐太久,便兵敗退守長沙,病死後城破,諸子被劉表殺盡。但張羨父子牽制了劉表全部兵力,為曹操爭取得寶貴的數月時間,撐過了最艱難的對峙階段。
這樣的人,當然得重重表彰!曹操早就追封張羨為亭侯,又讓時任西鄂縣令的杜襲舉薦張羨的族中子弟為官。只是那會他對荊南長沙鞭長莫及,管不了張羨的身後事,如今荊州已平,確實可以將封墓銘碑補上了。
杜襲早就打聽清楚了:“劉表深恨張長沙,攻入城後將其掘墓拋屍,幸有當地士人百姓受其恩遇,將他屍骨重新收斂,埋於湘水旁。”
曹操嘆道:“忠良之骨焉能久留卑溼之地,待長沙歸順後,立刻派人南下,為張君遷墓!奉還其故里南陽郡西鄂縣,以列侯之禮下葬,墓室繡牆題湊,再立大碑,以旌功勳。”
他旋即望向記室屬阮瑀道:“元瑜,自中興以來,碑碣墓銘之風雲起,然若論文采之博,用語情深,莫高於蔡伯喈。元瑜受學於伯喈先生,碑碣得其真傳,就由你來為張君作墓誌銘,如何?”
蔡伯喈便是蔡邕,他多才博學,一手碑文更是聞名朝野,公卿名士都以死後找蔡邕來題銘為榮,其中不乏名篇。諸如清流魁首郭太的《郭有道林宗碑》,還有曹操忘年之交橋玄的《故太尉橋公廟碑》,都出自蔡邕之手。
由蔡邕弟子阮瑀來題墓銘,無疑頗為合適,然而阮瑀卻推辭道:“先師雖然多為貴人作墓銘,但其晚年卻頗為懊悔,曾對臣說。‘吾為碑銘多矣,然多有慚德,何也?吾與不少墓主既不相識,更不詳知其行節,只是受人重金所託,勉強下筆,故文辭虛浮,情亦不真,你切不可學我’!”
阮瑀一本正經地說道:“臣銘記先師之言,故若非久識之人,絕不輕易作銘。臣與張長沙既非同鄉,素未謀面,連他生前容貌也不知,如何敢落筆為他一生定論呢?”
言罷,不等曹操面露不快,阮瑀又及時推薦了另一個人,看向侍立在側的文學吏王粲:“而王仲宣與張長沙同府共事多年,聽說還曾南遊湘沅,與張長沙宴飲談笑。加上仲宣文采獨步於荊漢,下筆成篇,人盡皆知,臣以為是為張君撰銘的最好人選!”
曹操頷首覺得有理,目光望向王粲,可王粲此時已面露窘色,答應也不好,拒絕也不是,最終只能勉強露出笑來應諾:“丞相有令,臣當竭力試之。”
旋即王粲又朝阮瑀拱手,咬牙切齒地感謝道:“弟多謝元瑜兄讓功之舉啊!”
那日在紀南城,徐幹與王粲發生過口角,身為記室副官的阮瑀倒是始終沉默。王粲本以為,畢竟同為蔡邕弟子,阮瑀是偏向自己的,沒想到挖好的坑在這等著呢!
一旁的徐庶將兩位文人作態都看在眼中,一時忍俊不禁,只差捧腹大笑了。
曹操不曉得其中奧妙,徐庶那會就在荊州,自然清楚。當張羨舉兵時,劉表率軍討伐,為了顯得師出有名,特令府中王粲來寫文宣傳。
王粲自無不允,於是一篇《三輔論》便脫筆而出,怒斥張羨是“長沙不軌,敢作亂違”,說劉表是“去暴舉順”。接著就是一通“劉牧履道懷智,休跡顯光,灑掃群虜,艾撥穢荒”的馬屁。
這文章沒傳到曹操那,同為文人的阮瑀卻知道,遂在今日故意將活推給王粲。
王粲也難啊,若他拒絕並說自己曾罵過張羨,不宜作文,那就會讓曹操笑話。眼下硬著頭皮接下任務,那阮瑀、徐庶他們就有樂子看了。
墓銘是要說死者好話的,這次政治意味十足的表演,更是得拔高溢美、誇飾捧揚。就等著看王粲是如何自食其言,厚著臉皮將阿諛劉表的話,統統換到張羨頭上吧。
而眼下王粲吃了個啞巴虧,卻也不甘心,欲令阮瑀知道自己的厲害,於是對曹操提議道:“丞相,既然要表彰張長沙,那當初遊說張君舉義兵,併為其籌劃的那位智謀之士,豈不也應該一同徵辟任用?”
“哦?竟有此事?”曹操看向杜襲,因為相隔太遠,他並不知道張羨起兵的具體細節,更不知其謀主是誰。
杜襲竟也不曉,畢竟那會他早已北歸曹操。
王粲遂暗暗得意,說道:“此事極少有人詳知,其實張長沙的帳中智囊,正是臣的好友,長沙郡孝廉,桓階,桓伯緒!”
……
少頃,曹操聽王粲說完桓階事蹟後,拊掌大讚道:“此真英傑大才也!當年掎挈劉表之功,張長沙與桓伯緒應各分一半。”
但又立刻目露懷疑:“既然桓伯緒之謀匿而未布,連劉表都不曉內情,仲宣又是因何而知呢?”
王粲道:“因臣早年去遊於長沙時曾拜訪臨湘,與桓伯緒有舊,後來又從知曉內情的長沙士人口中得聞此事。”
曹操這才釋疑而笑:“既如此,待張長沙棺槨北上時,我會派人將桓伯緒一併徵辟,入我幕府,仲宣且為我修書一封送去,勸他出仕!”
“諾!”王粲應下此事,目光旋即瞥向同門師兄阮瑀,那意思很明顯:雖然你我都以文章而聞名,但與你不同,我還能向丞相舉薦賢才,在軍國之事上也參贊一二,比你有用!未來有了這些被舉者相助,我還能在仕途上,爬得比你更高!
阮瑀明白,卻只淡淡一笑,渾然不在乎。
而曹操則因桓階之事感慨起來:“荊土奇才,何其多哉,劉表卻不能知人善人,此其敗亡之由也。子緒,這些避在江湖的賢能之士,我想要統統得而用之!”
曹操愛賢是出了名的,先前拿下襄陽後,他在行軍途中與蒯越交談數語,聽他指點荊揚形勢,便高興地給留守許都的荀彧去信,說:“不喜得荊州,喜得蒯異度耳。”
“丞相已經想到臣前頭去了。”杜襲笑道:“這正是臣要提的定荊第五策,‘庶士倍祿’也。”
這卻是與杜襲前三策一樣,都出自禮記“武王克殷反商”那一段,所以曹操很清楚其中漏了什麼,遂道:“且慢,子緒,伱第四策‘釋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復其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