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還殘留著夏的生機,隔著靴底踩在腳下,仍然能感覺出溼潤和柔軟。
拔了束髮的簪,讓風吹散她的頭髮。頭髮隨風飛舞,落葉和髮絲自在地糾纏。
眼角掃到了什麼,捉了那一縷髮絲細看,黑亮的青絲間,果然摻了一絲刺目的白。
將那一絲銀白挑了出來,拔斷了,捻了捻,讓風將它吹走。
二十五歲,她的確已經太老了。
便有那一種厭倦疲憊,從心裡,從骨子裡,一點一點散了出來,沉澱在她唇角細細的剛紋裡。
天上已經有雨絲飄落了下來。她也倦極累極,不願再在園中停留,便緩步走向她的中屋。
因為倦極累極,所以當她看見鵲巢鳩佔,霸了她那張窄窄的硬床呼呼大睡的人時,居然沒有吃驚,也沒有生氣,只是脫了鞋襪外衣,掀開被子,將那人踹下床去,自己躺了,揮手道:“我困了。有話等我睡醒再說。”
被褥之上,頭一次,沾染了有不屬於她的氣息。但這氣息她不排斥,不討厭,不覺得危險。於是當著那個男人的面,她沉沉睡去了。
傅漢卿暈乎乎從地上爬起來,坐到屋內唯一的椅子上,趴在屋內唯一的桌子上,無聊地等待昭王醒來。
說起來,阿漢數度入世,這還是第一次,輪到他睡夠了,反而要看別人睡覺。多麼新鮮的體驗啊。
肚子咕咕直叫,傅漢卿嘆了一口氣。雖然說在原來的世界裡,他以精神體的狀態,能一睡睡上三百年,可現在的他不吃不喝,連續睡了三天,便已經到了極限了。
你問他為什麼不逃跑?也不去找吃的?
這個……簡單說,當時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走,因為他隱隱覺得,有些對於他的論文來說,很關鍵的問題,昭王也許可以為他解答。所以他拎著包裹,從秘道鑽出宮外,確認了一下信昌君的確沒有派人來接應他,所以不會有人因為他不離開,不得不冒著危險等待他,而為此掉了腦袋,他就又溜達回來了。
本著就近的原則,既然想要找昭王答疑解惑,他自然是坐到昭王的屋裡等她了。結果昭王沒有回來,反倒來了一大幫搜查他計程車兵,吆吆喝喝進了清柳園。他原先居住的東屋被翻了個底兒朝天,一群人追蹤查探,蛛絲馬跡都不放過,分析得似乎極其條理清晰,推斷似乎極其合情合理,他在昭王屋內聽得十分佩服。
那些人本來還打算牽條獵犬進來,正趕上一幫太監內侍湧入清柳園,當即就將那群士兵轟了出去。“人早跑遠了,你們不去城門官道搜尋,在這裡查個什麼勁兒?王美人屍骨未寒,豈能容得你們在這裡聒噪!還竟敢將畜牲帶來,你們不想要腦袋了嗎?”然後太監內侍們到那王美人的西屋,哀哀痛哭,將那屍首裝殮了,房子清理了,然後都走了。
誰都沒進來這中屋瞧上一眼。
傅漢卿自然不會出去自投羅網,但是本來也早就準備好了隨時被抓出去,結果他居然就這麼糊里糊塗混過去了,讓他覺得很是不可思議。
原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真理啊!
再想想,也不對,最危險的地方應該是在眾目睽睽的院子裡,那樣的話他肯定還是被一抓一個準……
於是什麼也不想了。見了那些人搜查他的架勢,他自然不敢再出門亮相,也就沒辦法尋找吃喝,所以乾脆上昭王的床上睡覺去儲存體力了。
順便也練習練習他的內功,平復平復王美人那一掌留下的輕微內傷。
昭王向來淺眠,這次也沒有睡太久。她睜眼之時,夜還未深。黑暗之中,勉強可以辨認出傅漢卿的輪廓。
咕嚕嚕……寂靜中,傅漢卿腹中腸鳴之聲,震耳欲聾。
昭王披衣而起,隨手將頭髮束了,輕笑道:“你等等。”便出去了。
不多時,端了一盤份量充足的點心進來,還有一壺清茶。
“這園子裡現在沒有別人,我下過令的,不讓人進來,所以你不必拘束。”
“啊,真的?”
傅漢卿急急奪門而出,將昭王晾在那裡。他已經忍受了很久了。
半晌,他再回來時,房間裡已經點起蠟燭,點心和茶水已經擺放在桌子上,而昭王則和衣在床上倚坐,等著他。
傅漢卿坐在桌邊,狼吞虎嚥,口齒不清地說:“剛才……”
昭王以手扶額,呻吟道:“拜託,你不用那麼誠實……”
屋內唯餘咀嚼之聲。
傅漢卿埋頭苦幹,腮幫子鼓鼓的,臉上沾滿了點心末子,什麼俊美清雅早就給他糟蹋光了。昭王看著他,臉上又有了久違的微笑。
那間破敗的驛館的牆壁裡,是埋藏有竊聽用的銅管的。那時候,傅漢卿和左滌塵的一言一行,都有人整理了密報給她。密報之上,有關傅漢卿的,幾乎是一片空白。他總共沒有說過幾句話,走過幾步路,昭王卻從那大片大片的空白裡,看出了些別樣的東西。
在那種境遇裡,他沒有自命清高,沒有自艾自憐,從不斤斤計較,也從不遷怒下人。那些日子裡,去和他“清談”的人裡,也不乏別有用心的人物,而他對於那些試探示威示好都安然以對,無動於衷。
他卻不是不懂得。傅漢卿的寥寥數語,已經讓昭王能夠判斷出,他其實是可以很聰明,很敏銳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寧可將自己的聰明敏銳都收藏了不用,反而任由人百般擺佈於他。於是,昭王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