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才問:“怎麼是帶汁兒的上將?”
獻忠說:“他打不勝咱們。遲早叫他敗在咱倆手裡。他對著尚方劍抱頭痛哭,可不是帶汁兒的上將?”
羅汝才和眾將領都忍不住鬨笑起來。獻忠也掀髯大笑,好像當時的督師輔臣和調來對他作戰的四川、湖廣、陝西、雲南、京營共十幾萬官軍全不在他的眼中。笑過之後,他拉著羅汝才走進屋裡。他們的重要將領也都跟著進來,在凳子上和小竹椅上坐下,聽他們決定下一步如何作戰。獻忠向曹操問:“四川巡撫已經到了大昌縣城,你知道麼?”
汝才說:“我知道。他是給楊嗣昌逼得硬著頭皮來大昌的。他是文官,對打仗的事兒是外行。有點兒討厭的是他把秦良玉和張令兩個老傢伙都調來了,看來是下狠心不讓咱們從這兒往西,進入四川內地。”
張獻忠輕蔑地一笑,說:“只要曹哥你回來,咱們兩股勁兒用在一個拳頭上,會把秦良玉這老寡婦打得暈頭轉向。起義至今,明朝的大將,多少公的都給咱們打敗了,殺死了,何況母的!至於那個張令,什麼**有名的神弩將,老子在柯家坪領教過啦。那一仗,殺得這位神弩將毫無辦法,一連幾天把他包圍在山溝裡,他老雜種的將士們連水也沒有喝的。要不是張應元、汪雲鳳、常國安這幾個龜兒子都來救他,老子不把他活捉到也要打發他上西天。他是咱們手下敗將,是他怕咱還是咱怕他?”
羅汝才狡猾地笑著說:“敬軒,你不要因為土地嶺一戰就又輕敵了。你知道秦良玉這次帶來多少人馬?張令有多少人馬?單說他兩個的人馬,合起來比咱們多好幾倍,何況邵捷春手下的川軍將領還有哩,不止這兩個老貨!”
獻忠回答說:“在柯家坪的時候,張令號稱有五千人馬,實際只有三千多,還有一千多隻有名字沒有人。如今他吃了苦頭,會少吃點空名字,補充幾百人,頂多不會超過四千。至於那個老寡婦,一萬多人!”
羅汝才面帶微笑,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來昨天在路上被他截獲的一份官軍塘報,遞給獻忠,說:
“你瞧瞧,比你估計的多兩倍!”
獻忠一看,果然這份塘報上是寫著秦良玉親率三萬石砫將士從重慶星夜東來,馳援大昌和夔州,約於二十二日可以開到。獻忠捋著長髯,心中琢磨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說:
“他媽的,塘報上準是寫錯了一個字兒,將千字寫成了萬字!”
汝才問:“你敢斷定?”
獻忠說:“我敢拿我的老婆同你打賭。”
汝才笑著搖搖頭:“不行。你的幾個長得頂俊的老婆如今都在襄陽坐班房哩。”
獻忠又說:“好吧,拿我的坐騎同你打賭。我的黃驃馬雖然算不得千里馬,可是也差不多。要是秦良玉真有三萬人馬,我就將咱老張的黃驃馬送給你!”
羅汝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不用打賭,我也斷定這母貨不會有三萬人馬。夏天她在巫山境內跟我打仗時只有一萬多人,後來開往重慶,路過忠州對岸時又差人從她的老窩裡調出來幾千人,合起來約有兩萬人之譜,或者稍多一點兒。咱不管這塘報上是不是將二字錯寫成了三字,還是秦良玉和官府故意虛張聲勢,反正咱們不在乎。在巫山縣百子溪我捉到了她手下的幾個小兵,摸清了石砫兵的一點兒真實底細。秦良玉這母貨今年已經有六十七歲,精力衰啦,議事時常打瞌睡,打仗時很少親臨前敵,當年名將只剩下一個空名兒。像她這樣年紀,最好留在家裡抱重孫子,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就受不了那個勞苦。”
徐以顯接著說:“曹帥說的很是。如今秦良玉和白桿兵徒有虛名,遠非昔比。從將領上說,她姓馬的跟姓秦的兩家,能夠帶兵打仗的將領都死啦,剩下的都是些糠包菜。牡丹雖好,還得綠葉扶持。她如今是牡丹花謝,綠葉凋零,興旺得意的時候早已經過完啦。從戰兵上說,同樣是有名無實,臨時徵集來的未經訓練,不過是烏合之眾。她如今不能夠像往年那樣自己衝鋒陷陣,手中又無戰將,白桿兵沒有領頭的,誰肯賣命?她馬家幾代做土司宣撫使就是世襲土皇帝,在石砫說句話就是王法,吐口唾沫叫誰趴地下舔起來誰不敢不舔。她一家人喝民血,吸民膏,騎在百姓頭上過日子,動不動將欠租欠債或不聽話的小百姓鎖拿,非刑拷打,或是下監,或是扔進水牢,沒有人敢吭一聲兒,更別提反抗啦。她們一家人想殺誰,不眨眼睛。可是人心怎麼能服?依我看來,只要我們大軍猛力一衝,石砫兵同樣也會潰不成軍。目前四川官紳都把秦良玉和張令看成了兩座長城,想著他們一定可以堵擋住我們不能夠越過夔州。其實,他們這兩個老貨,一個六十七歲,一個七十掛零,土已經埋到下頦啦,越老越驕,要他們敗在咱們手裡不難。”
吉珪點頭說:“徐軍師所言,正是石砫兵今日的致命弱點。只要我們打得巧,打得猛,殺敗秦良玉不難。目前秋高馬肥,而我軍以騎兵為主,此我軍有天時之利。自夔、巫向西,地勢自高而下,此我軍佔有地利。石砫兵多是烏合之眾,且人人怨恨土司魚肉殘害,只是強迫徵集而來,不像我們西營和曹營萬眾一心,士氣甚高,深得人和。故從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面看,我軍戰勝石砫兵,如操左券。”
曹操很有信心地說:“你們兩位軍師說得好。我們一定能夠打勝張令和秦良玉。打不勝我曹操頭朝下走路!”
獻忠高興地說:“曹哥,你今天的勁頭很足,好!你說的話句句都落在點子上,跟俺老張想的差不多,好!這一仗十分要緊,應該怎麼打,你一定有好主意。索性把你肚子裡的妙計倒出來好不好?”
曹操笑著說:“急什麼,還怕來不及明天出兵麼?我已經餓啦,趕快把酒宴擺上來,等吃過你的接風酒宴以後再商議軍事不遲。你破了土地嶺,一定奪得了不少好酒。有什麼瀘州的,綿州的,快都擺上來吧!”
獻忠拍著汝才的肩膀說:“好,好。咱們是老搭檔,我曉得你是非酒肉不行。吃喝美了,你足智多謀,真不愧是曹操轉世!要是秦良玉減少四十歲,這一戰給你活捉,該有多麼如意!”
曹操說:“閒話少說,快擺酒宴!”
第十一章
張獻忠和羅汝才利用四川巡撫邵捷春分散兵力防守許多隘口的弱點,在開過軍事會議的次日,即九月初六,突然全力向官軍進攻,連破幾個都是隻有三四百兵力防守的隘口,進至大寧河邊,逼近大昌。邵捷春驚慌失措,將防守大昌的責任交給副將邵仲光,自己趕快逃到夔州,飛檄張令和秦良玉火速馳援。這兩個人都是資歷最深和威望最高的四川名將,而且他們的部隊在一個夏季中補充訓練,完整無損。如今不僅邵捷春把扭轉川東戰局的希望指靠這一對男女老將和他們率領的主力軍,幾乎整個四川計程車紳們都抱著同樣希望。張令的人馬在石砫兵的前邊,相隔一天多的路程。他一面催軍前進,一面飛檄大昌守將邵仲光,說他正在星夜馳援,要邵仲光務必固守三日,等他趕到,將“流賊”消滅在大昌城下,共建大功。
大寧河的三個渡口,即上馬渡、中馬渡和下馬渡,都是進攻大昌的必經之路。邵仲光原是分兵把守這三個渡口,每個渡口的岸上都迅速用石頭修築了堡壘,挖了陷坑,佈置了鹿砦和鐵蒺藜,並在堡壘中安放了火器和勁弩。雖然他很害怕張獻忠,但希望憑仗大寧河水流湍急,河岸陡峭,岸上又有這些防禦佈置,可以固守到張令的援軍趕到。他想,只等張令一來,張獻忠就休想奪取渡口,進攻大昌;即使往最壞的方面說,到那時縱然大昌失守,責任在張令身上,與他邵仲光無干。不料當張獻忠的前哨人馬離大寧河尚有二十多里遠時,守軍便紛紛攘攘,不願聽從長官指揮,更不願替朝廷賣命打仗,原因是欠餉太久,而從邵仲光起,一層一層的長官們剋扣下級軍官和士兵的糧餉養肥自己。邵仲光聽到了不少從士兵中傳出的風言風語,登時動搖了固守待援的心思。一見張獻忠的人馬來到大寧河邊,擂鼓吶喊搶渡,他一面差人往夔州向巡撫謊報他正在督率將士們拼死抵禦,殺得“流賊”傷亡數百,河水為赤,一面帶著少數親信丟掉堡壘逃跑。防守大寧河的川軍將士們一聽說主將先逃,不戰自潰,大部分散成小股各自逃命,只有少數人追在邵仲光的後邊往夔州逃去。張、羅聯軍幾乎沒有經過戰鬥就搶渡成功,分兵破了大昌,隨即全師向夔州方向前進。
四川總兵、老將張令正在馳援大昌,得到大昌失守的訊息就立即停止前進,在一個叫做竹囷坪的地方憑險紮營,堵住義軍西進的道路,並且以逸待勞,打算在這一戰鬥中建立大功。秦良玉的白桿兵也正在火速向這裡開來,使張令更加膽壯。在他到達竹囷坪的第二天上午,張、羅聯軍的前隊兩千騎兵來到了。他立馬高處望了一陣,看見張、羅聯軍部伍整齊,旗幟鮮明,人馬精強,便在心中決定了主意,吩咐將領們不許出寨,如敵來攻,只以銃炮和強弩硬弓射退便了。吩咐畢,他便回到寨中休息。左右將領紛紛向他建議:趁“賊兵”初到,一則疲勞,二則立腳未穩,趕快出擊,可以獲勝。但張令胸有成竹地說:
“你們淨是瞎嚷嚷,亂彈琴!本鎮活了七十多歲,一輩子打的仗比你們走的路還多,難道還不知道該如何對敵?你們不明白,今天來的有張獻忠,不光是一個羅汝才!張獻忠龜兒子是個狡賊,也是一個悍賊,今春在柯家坪,老子因為小看了他龜兒子,幾乎吃了大虧。這一支悍賊新近打破了土地嶺,前天又打敗了邵仲光,破了大昌,銳氣正盛。馬上出寨去同他們廝殺,沒有便宜叫你們揀。你們只守隘口,不出戰,一天兩天過去,等他們鬆懈啦,銳氣消啦,狠狠地去整他們。全川父老的眼睛都在望著我們。這一仗我們必須打好,奪得全勝,方能上對朝廷,下對全川父老!”
張獻忠的先頭部隊由張可旺率領,在離竹囷坪大約五里遠的地方據險下寨,埋鍋造飯。隨後張獻忠率領大隊人馬趕到,讓將士們吃飯休息。獻忠因為張令是一個頗有閱歷的老將,在川將中的聲望僅次於秦良玉,所以他不許先頭部隊向竹囷坪冒失進攻。打尖以後,他同徐以顯率領一千騎兵走近竹囷坪察看形勢,看見川軍的防守十分嚴密,除非攻破敵寨,無法長驅西進。他叫養子張文秀率領五百騎兵逼近寨外,佯裝挑戰,看寨中有什麼動靜。寨牆上開始肅靜無聲,只偶爾有人頭在寨垛中間向外張望。張文秀的小部隊繼續擂鼓吶喊前進,聲聲辱罵張令是柯家坪的敗將,叫他出戰。寨牆上依然靜悄,沒有回答,只有很多大小旗幟隨風飄揚。但等到張文秀的這一哨騎兵進入離寨牆一百步以內時,寨上突然鼓聲和喊聲大作,將士們從寨垛間露出半身,弓弩齊射,箭如驟雨,同時點燃了銃炮,鐵子亂飛,硝煙騰起。張文秀的這一哨騎兵後退不及,有幾十人受傷落馬,幸而都救了回來。獻忠以為張令必會趁此機會出寨追殺,但是竟沒有一個官軍出寨。他感到奇怪,用詢問的眼色看看軍師。徐以顯嘀咕一句。獻忠登時明白了張令的用意,輕輕地罵了一句:
“王八蛋,老賊,從柯家坪以後學乖啦!”
獻忠同徐以顯回到老營,將人馬分作三隊,輪流派一隊走近竹囷坪寨外罵陣,引誘張令出戰,而經常有兩隊在山後樹林中埋伏等待。但是直到日落黃昏,張令總不出寨。晚上,獻忠叫張可旺等繼續派將士輪番到寨邊辱罵和騷擾,激起張令的憤怒。但張令對眾將下一嚴令:除非敵人到離寨百步以內,不許吶喊放箭;除非敵人真正攻寨,不許向他稟報。他叫將士們輪番睡覺,好生休息,以備明日出寨廝殺。吩咐之後,他自己就和衣倒在床上,安心入睡,鼾聲如雷。到了半夜,張獻忠親到寨外察看,但見寨上燈火稀疏,又聽寨內人聲不亂,愈發感到焦急,恨恨地罵道:
“張令這老雜種,硬是沉得住氣!”
他回到老營,一面尋思主意,一面派人去十里外請曹操前來商議。忽報曹帥來到,他高興得從凳子上跳了起來,而曹操已經進屋了。獻忠笑著說:
“真是俗話說:‘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曹哥,你來得正巧。咱們得想法兒激怒張令,使他明日非出戰不可。這老傢伙一向驕傲輕敵,如今忽然變得小心謹慎起來,真他媽的怪事!”
羅汝才說:“我猜到你正在焦急,所以連夜趕來看看。你放心,明天張令一定出戰。”
獻忠問:“你怎麼斷定他明日一定出戰?”
汝才故意說:“我剛才觀了天象,西北有黑氣一道,橫貫敵陣,主明日午後四川官軍大敗,大將陣亡。”
獻忠捶他一拳,說:“放屁!老子正在納悶,尋思誘敵之計,你卻來開玩笑!”
汝才露出很有把握的神氣說:“敬軒,你別發急。明天早飯以後,將我的人馬換上去,誘張令出寨廝殺。我敢打賭:他不出戰,我的頭朝下走路!要緊的是,他一出寨,就要結果他老狗的性命。倘若殺不死他,放他退回寨中,咱們就別想過此往西。”
獻忠說:“曹哥,你只要能誘他出寨,我就能截斷他的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