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回答說:“正因老婦受今上特恩,萬死難報,所以才……唉,不說了,吃過酒以後再與先生細談。”
在秦良玉的行轅中,為陸遜之設了簡單的午宴,有良玉手下的幾位親信將領和幕僚作陪。在左右侍候的全是青年女子,一律戎裝打扮,短袖窄衣,腰掛寶劍。那些男將在良玉前十分肅敬,不敢隨便言笑。在宴會中,秦良玉只隨便談一些打仗的事。她還告訴客人,她和她的兒子馬祥麟和兒媳馬鳳儀在崇禎初年就同“流賊”作戰,媳婦在懷慶府地方同王嘉胤、王自用作戰,孤軍深入,死於陣上。所以不論為國為家,她都與“流賊”不共戴天,更不願看見張獻忠西過夔關一步。午宴以後,秦良玉將陸遜之讓進她平日同幾個親信幕僚和將領們商議軍事的地方,只留下兩個女兵侍候。她微露一絲苦笑,嘆息說:
“邵公不知兵。我這老婦人受國厚恩,理應以死報國,獨恨與邵公同死!”
陸遜之吃了一驚,忙問:“都督何出此言?”
良玉說:“兩個月前,我原是駐守巫山,扼流賊入川之路。後來,羅汝才等進犯夔州,我就由巫山馳援夔州。隨後在馬家寨、留馬埡連敗賊兵。仙寺嶺一仗,奪了羅汝才的大旗,生擒他手下的重要頭領副塌天。打仗嘛,應該多想著同敵人爭險奪隘,先佔好步,方能取勝。邵公不此之圖,提弱兵兩萬坐守重慶,距夔州府一千一百餘里。邵公又將張令一軍和敝軍調來重慶附近,作為倚靠,大失地利。倘若夔州有警,我同張令之師如何能夠馳援?況且賊據歸、巫萬山之巔,休息之後,鐵騎建瓴而下,張令必被擊破。張令一破,就來打我。我給打敗了,還能救重慶麼?”
陸遜之不覺點頭,說:“都督所言甚是。邵撫臺如此部署兵力,恐有未當。”
秦良玉接著說:“況且督師是楚人,不願有一賊在楚,用全力將賊逼往西來,不啻以蜀為壑。督師用心如此,連三歲孩子都知道。邵公不趁此時爭山奪險,搶佔地利,令賊不敢前來攻我,反而等著捱打,這真是自取敗亡之道!”
陸遜之深為同意,答應回去後就將她的意見轉達巡撫。他又試著問道:
“夫人所言者不僅邵撫臺前程攸關,亦全蜀安危所繫。可否請大駕親到重慶一趟,與撫臺當面一商?”
秦良玉微微一笑,說:“老婦正在忙於練兵,以備一戰,實在不克分身。請先生轉達鄙意就可以了。”
陸遜之連連點頭說:“一定轉達。一定轉達。”他早已聽說秦良玉不惟武藝出眾,而且胸有韜略,吐詞嫻雅,大非一般武將可比。今日初次見面,聽了她的談話,覺得果然不俗。他也看出來,這位年老的女將頗為驕傲,並不把邵巡撫放在眼裡,所以不肯親自去重慶見巡撫商談。他曾風聞,四月下旬秦良玉和邵捷春都到了夔州,秦良玉拜見過邵捷春,因巡撫沒有回拜,她便帶著親兵們馳回防地,連辭行也沒有。陸遜之如今很擔心張獻忠與羅汝才合兵以後會越過夔州西來,使四川腹地飽受兵戎之苦,所以他要儘自己的力量勸這位著名的女將認真出力,使張獻忠等不能過夔州一步。他一反文官的驕傲習氣,欠身恭維說:
“總鎮大人平生戰功烜赫,名馳海內。四川乃大人桑梓之邦,上自朝廷,下至愚夫愚婦,無不注目大人的旌旗所向,將大人看作是川東屏藩,全蜀干城。賀人龍率領的數千秦軍已在開縣鼓譟,奔往陝西,大人可有聞乎?”
秦良玉說:“我是昨天晚上才接到塘報。”
陸遜之說:“督師和撫臺因獻、曹二賊合兵,夔、巫軍情甚為緊急,迭催賀鎮進駐夔州、大昌之間,以為張應元的楚軍後盾。不料賀鎮將士因欠餉鼓譟歸秦,致使川東守軍益形單薄。所以今日是否能堵住獻、曹二賊深入四川,惟恃夫人與張令將軍兩支勁旅耳。”
良玉微微一笑,謙遜地說:“先生太過譽了。不瞞先生說,今日石砫白桿兵雖然尚堪一戰,但也比往年差了。一則我自己雖然尚能騎馬殺賊,但畢竟是年近七十的老婦,精力大不如前。二則先生諒也素知,我一家有幾個戰將,十餘年來相繼為國捐軀,如今手下得力的戰將也少了。”
陸遜之說:“雖然如此,但夫人威名素著,先聲奪人,而貴軍兵將都是來自石砫土司,上下一心,非他軍可比。前去夔、巫,先佔地利,必然穩操勝算。下官今日回渝,即將尊意轉達,想邵撫臺必會欣然同意。”
良玉說:“倘若邵公肯使老婦與張令將軍開赴夔、巫,先發制敵,則四川大局或者不致糜爛,督師‘以川為壑’的想法也將落空。”
當天下午,陸遜之在客房稍作休息,便要趕回重慶,好即日將秦良玉的意見回稟巡撫。一位親信幕僚負責陪陸遜之談話,趕快走進去稟報秦良玉,並提醒要送給陸遜之一份“程儀”。秦良玉正在為新徵召的兵士們的號衣和兵仗欠缺發愁,對著幕僚皺了皺眉頭,小聲問:
“送他五十兩銀子可以麼?”
幕僚笑著說:“大人,少了一點,目前雖然軍中很窮,可是五十兩銀子恐怕拿不出手。”
秦良玉低頭沉吟。雖然她在當時威名烜赫,論官階比卸任的知州高得不能比,但是她十分明白,萬不能得罪像陸遜之這樣受巡撫信任的文官,他在巡撫耳邊吹冷風或吹暖風,不可等閒視之。想了片刻,她吩咐中軍取一百兩銀子用紅紙封好,交給這位幕僚。一會兒,陸遜之進來辭行,行了禮,躬身說:
“下官此次奉撫臺之命,晉謁大人。關於如何剿賊保川,親聆韜略,實深敬佩。下官今日回到重慶,即當面稟撫臺,不敢有誤戎機。方才又蒙厚貺,實在不敢拜領,只是將軍高情雅意,卻之不恭,只得勉強收下。”
秦良玉笑著說:“區區薄禮,聊表敬意,先生何用掛齒。今日本鎮因為國事憂心,酒後難免說幾句牢騷的話,望不必讓邵公知道。老婦身為武將,不惜為國捐軀,只等邵公指揮殺敵而已。”
陸遜之回到重慶以後,立刻將秦良玉的用兵方略稟報巡撫。恰好楊嗣昌的監軍萬元吉從夔州來了一封十萬火急書信,催促邵捷春趕快在夔州屯駐重兵,防止張獻忠和曹操聯兵“西逃”,批評他想同時守住大昌境內的各處隘口是分散兵力。萬元吉還在書信中轉告他楊嗣昌幾句很有分量的話:“今流賊入川九股,相繼就撫者七,惟獻、曹二賊敗逃巫山、大昌之間,侷促窮山,勢若遊魂。倘殘寇窺鄖陽,走襄陽,左帥良玉當之;窺夷陵,走荊州,我自當之;窺夔關,走四川,蜀撫當之。殲滅巨寇,在此一舉。國家封疆所繫,各撫、鎮切勿疏忽!”邵捷春深感開縣兵噪之後四川的局勢空前嚴重,如今又接到萬元吉的書信,逼得他再也不敢逗留重慶。
邵捷春同親信幕僚們經過一番仔細磋商,第二天親自到秦良玉營中勞軍,並同良玉商量石砫兵的開拔日期。因為糧餉困難,石砫兵和張令的川兵都不能即時開拔。過了五天以後,這兩支人馬才從重慶附近出發。而同一天上午,張獻忠突然向巴霧河東岸的軍事要地土地嶺發動了猛烈進攻……
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張獻忠率領著兩千步兵突然出現在土地嶺的東邊,而將大部分人馬隱藏在一座山後的密林裡。守土地嶺的楚軍將領張應元和汪雲鳳同張獻忠和羅汝才打過多次仗,較有經驗,也還勇敢;得到稟報之後,立刻商議應敵之策。他們都知道張獻忠用兵狡詐,身邊還有一個徐以顯詭計多端,猜想獻忠必定用一部分兵力從正面進攻土地嶺,牽制官軍兵力,而在鏖戰正酣時潛用一部分兵力去搶渡巴霧河,只要奪到巴霧河的兩岸渡口,土地嶺不但失去了重要性,而且後路也被截斷。根據這個估計,他們決定派出副將羅文垣和參將胡汝高率領一千精兵固守渡口,由主將張應元率領三百精兵和兩千新兵守土地嶺,居中指揮,而由汪雲鳳率領一千七百精兵出寨迎敵。官軍所倚恃的是居高臨下,先佔地利,並且從七月上旬到此駐守,已經休息了將近五十天,真正是以逸待勞。
汪雲鳳立馬營壘外一座小山頭上,看見獻忠的人馬不多,只派出一千人馬出寨搏戰。張獻忠將一千五百人馬分作兩隊,輪番進攻,使官軍不得休息。從早晨戰到中午,汪雲鳳的人馬沒有經過惡戰,已經消耗了兩三百人,十分疲乏,不得不鳴鑼收兵。獻忠一看汪雲鳳鳴鑼收兵,立刻將令旗一揮,戰鼓齊鳴,喊聲動地,兩千將士一齊衝殺過來,而同時埋伏在樹林中的兩千人馬也突然出現,從兩翼包抄官軍營壘。獻忠冒著炮火和矢石,勒馬陣前,手執大刀,對追隨在他身旁的一個養子說:
“定國,小雜種,帶著兩百人從這兒衝過去,奪佔那個山圪,叫龜兒子們不能再站在那裡對著咱們亂打炮,亂射他孃的箭。去,誰在陣前不拼命,你就斬了誰!”
二十歲的張定國也看出來官軍依靠那個雄據隘口的小山丘地勢險要,架有兩門大炮,簇聚著一兩百官兵憑壘頑抗,在山丘下邊已經死傷了不少義軍弟兄。聽了獻忠的吩咐,他迅速地點齊兩百將士,說了聲“跟我來!”躍馬向前,吶喊著向小山上衝去。獻忠吩咐旗鼓官下力擂鼓,注視著張定國所率領的這支騎兵,躍過木柵,壕溝,卻沒法越過用大樹枝佈置的一道障礙,並且有幾個弟兄中箭和中炮落馬。他忽然看見這一支小部隊全都下馬,向前衝去。由於硝煙瀰漫,獻忠看不見張定國帶著他的親兵們如何前進,但看見原來被阻在木柵和壕塹外邊的將士也都隨著定國衝了過去,消失在硝煙中,而硝煙外只有很少人照料戰馬,並且略向後退。這時敵人的兩門大炮已經失去作用,停止燃放,只拼命地放箭和投擲石頭,而敵人也不斷有人中箭倒下。過了片刻,獻忠看見山丘上敵軍大亂,有的還在抵抗,有的已經奔逃,而在將散的硝煙和紛亂的白刃廝殺中看見了他所熟悉的盔上的紅纓,不禁高興地說:
“定國,這孩子,有出息!”
很快地,義軍從幾個地方衝破了敵人營壘。汪雲鳳雖然是一員戰將,但在義軍排山倒海的進攻中,他的人馬完全陷入混亂,各自逃生,無法阻止。他不得已率領三四百人退到通向土地嶺老營的最後一個隘口,一面接連向張應元飛馬告急,一面死守待援。
在土地嶺寨中的張應元因見巴霧河渡口並沒有張獻忠的人馬進攻,只有少數哨馬窺探,所以已經將守渡口的官軍抽調一半,向汪雲鳳的營壘增援。這幾百人剛剛趕到,看見義軍已經分幾路攻破營壘,便不戰而潰,有一部分逃回土地嶺寨內。張應元估計土地嶺老營萬無一失,火速率領著留在身邊的幾百精兵,加上剛才逃回的一部分老將士,又抽調幾百新兵,合起來約有一千人馬,擂鼓吶喊,馳救汪雲鳳。他剛出寨門,忽聽山上一聲炮響,爆發出震天喊聲。他勒馬回頭一看,大驚失色,說聲“不好!”下令人馬立刻退回寨中。但是守寨的新兵既不願替官家賣命,也沒有經過陣仗,正在被汪雲鳳的潰敗和失掉營壘的訊息震駭,忽然看見張獻忠的一支人馬從後山上吶喊而下,便誰也不再守寨,四散逃命。張應元剛剛退入寨內,馬元利所率領的義軍已經翻越寨牆,開啟寨門,蜂擁而入。張應元連斬了幾個潰兵,無奈山寨中已經陷入一片混亂,幾處火起,連他左右的標營親軍也紛紛潰逃。他反身由原路出寨,卻因寨門洞逃兵擁擠,將他的出路堵塞。馬元利已經率領一支義軍追殺過來,連呼“活捉張應元!活捉張應元!”張應元的中軍遊擊見情勢萬分危急,策馬衝到前邊開路,向擁擠逃命計程車兵們揮刀亂砍,殺開一條血路,保護張應元衝出寨門。有些士兵氣憤不過,紛紛向他們射箭。張應元的親兵有一箇中箭落馬,他自己的背上也中了一箭,但因為他穿著綿甲,只受了輕傷。他出寨後一邊逃跑一邊沿路收集潰兵敗將,趕快馳往巴霧河的渡口。這時義軍正在準備搶渡,兩岸殺聲震天,箭如飛蝗。張應元明白,倘若他在失去土地嶺之後能夠守住渡口,還可以不會殺頭,所以他不顧死活,親自點放大炮,打死對岸一個穿紅衣的義軍頭目。因為巴霧河水深流急,而僅有的兩隻渡船又被官軍弄到西岸,所以義軍只好臨時綁紮竹筏搶渡。儘管義軍有一個頭目中炮陣亡,但是搶渡的準備並不停止。一個義軍將領立馬河岸,督催一部分弟兄射箭掩護,一部分弟兄將竹筏運到水邊,同時又指揮騎兵在岸邊一字兒擺開,準備當竹筏被打沉時就率領騎兵躍馬入水,泅渡過河。張應元看見義軍計程車氣極旺,而守河官軍人心驚慌,正在擔心渡口不易守住,忽見有一騎兵馳到對岸,向敵將說了幾句話,隨即敵將將令旗一揮,鳴金收兵,率領人馬離開了河岸退走。張應元莫名其妙地望著退走的義軍,鬆了口氣,用手揩了揩臉上的汗,開始感到背上疼痛。他一面命親兵們幫他解甲敷藥,一面命中軍派人去打探汪雲鳳的生死下落。中軍稟報說:
“回大人,剛才得到探報,汪大人已經突圍,不知逃往何處。”
張應元問:“你知道獻賊為什麼不再搶這個渡口?是不是另有詭計?”
中軍說:“卑職立刻派人打探。”
張獻忠攻破土地嶺,目的不在佔領這個地方,也不是要馬上渡過巴霧河,而是要先消滅官軍的一支重要力量,打破楊嗣昌的軍事部署,挫傷官軍方面已經餘剩不多的銳氣,同時大大地振奮義軍士氣。他還希望,一舉而打一次大的勝仗,可以堅定羅汝才跟隨他深入四川內地的信心。攻破了土地嶺之後,他的目的已達,立即下令停止搶渡巴霧河,避免傷亡多的將士。他在土地嶺休兵三天,將奪得的大批糧食、騾馬和各種軍資運走,隨後他自己也回到大昌和巫山交界的大山中,派出一支騎兵去歸州界上迎接曹操。雖然羅汝才已經聽從了他的勸告,發誓不再投降,並且殺了伍林,但是張獻忠對曹操不敢完全相信,所以必須趕快將曹操接回,在楊嗣昌來到夔州之前,一起奔往川北,尋找機會回到陝西,免得被包圍在夔、巫之間的萬山叢中。
過了十天以後,羅汝才才從歸州境內回來。張獻忠一見到他,用左手抓住他的一隻臂膀,右手照他的背上捶了兩拳,快活地說:
“曹操,我的老哥,你今天才回來,可把咱老張等壞啦!你去了這半個多月,夔東這一帶的變動可大啦。咱們攻開了土地嶺,打垮了張應元和汪雲鳳這兩個龜兒子的五千人馬。汪雲鳳受了傷,逃出戰場,喝了很多涼水,死在山路上。可是到如今,嗨,這夔東一帶真夠熱鬧,不但他孃的將星雲集,連大人物也都到啦。”
曹操笑著問:“我在路上聽到訊息,楊嗣昌已經從夷陵到了巫山,可靠麼?”
獻忠擠擠眼睛,笑著說:“咱們還沒有下請帖,這老王八蛋自己來啦。他對咱們用盡心機,步步緊逼,連做夢也想把咱們圍困在這搭兒一口吃掉。不過他晚了一步。他三天後才能到巫山,到了巫山也不會有多大作為,咬不了俺老張的**。眼前咱們必須先動手,打垮川軍,離開這搭兒,衝進四川肚子裡。我只等著老哥來,咱弟兄倆好擰成一股繩兒,一齊行動。如今,過天星和小秦王們一群混賬王八蛋都向楊嗣昌投降啦,只剩下咱弟兄倆對付楊嗣昌調集的幾省官兵。其實,天塌不下來;天若塌下來,有咱們倆長漢頂著。他楊嗣昌自稱是‘鹽梅上將’,老子非要他變成帶汁兒的上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