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敬便同大桂到門口,迎了傅山進來。往客堂坐下,傅山道:“廷敬,四年前您去五峰觀,貧道正好雲遊去了,今日才來還禮,恕罪!”
陳廷敬暗想這傅山哪是還禮來的,嘴上卻道:“傅青主客氣了。”
傅山冷笑一聲,說:“清廷多行不義,天怒人怨,終於招致瘟疫。廷敬,您都看到了吧?”
陳廷敬聽傅山這麼說話,也就顧不得客氣,說:“傅山先生,恕晚生不敬!不管您是讀書人還是出家人,都不該為瘟疫流行幸災樂禍。畢竟吃苦頭更多的是百姓呀!”
傅山卻道:“招來瘟疫的是清廷皇帝,出天花的是清廷皇帝,害得百姓哭號出城的也是清廷皇帝。這筆賬,您得算在清廷頭上!”
陳廷敬說:“先生這番話可不像道家說的呀。我只願老天保佑早早祛除瘟疫,救天下蒼生於苦海,人世間的賬是算不清的。”
傅山說:“您不算賬,有人卻把算盤打得啪啪兒響!官府同地痞潑皮相互勾結,藉口檢視天花,強佔民宅,奪人家產!這都是清廷乾的好事!廷敬,京城很多百姓都被誣賴患上天花,流離失所哪!”
陳廷敬大清早在街上看見過百姓被趕出城去,一時語塞,只好道:“傅山先生,您醫術高明,拜託您救救身染瘟疫的百姓!”
傅山卻道:“不勞您吩咐,貧道剛從病人家出來。可恨的是那家小孩不過就是臉上長了幾粒水痘,卻被蜂擁而來的滿兵說成天花,舉家被趕出城去了。那些滿人是看上了人家的房子!”
傅山說到這些已是長吁短嘆,陳廷敬無言相對。傅山又道:“清廷鷹犬遍佈天下,傅山卻冒死在京城往來如梭,你猜這是為何?”
陳廷敬道:“傅山先生胸懷大義,自然不是個怕死的人。”
傅山說:“貧道不但要遊說你,還要拜會京城諸多義士。你不要以為滿人坐上金鑾殿,天下就真是他們的了。”
陳廷敬道:“廷敬還是那句話,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顧炎武先生說亡國事小,亡天下事大。但在百姓看來,朝廷跟天下是一回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朝廷就是好朝廷,百姓擁護。天下混亂,百姓流離失所,朝廷就是壞朝廷,就該滅亡。什麼天命,什麼正統,什麼人心,不是朝廷自己說了就可算數的!”
傅山大搖其頭,道:“廷敬糊塗,枉讀了聖賢書!滿人自古都在王化之外,不識聖賢,不講仁德,逆天而行,殘害蒼生。”
傅山說得臉紅脖子粗,陳廷敬卻是氣定神閒,談吐從容:“傅山先生所言,廷敬不敢苟同。當今皇上寬厚仁慈,上法先賢,下撫黎民,眼看著天下就要好起來了。”
傅山很是憤怒,道:“廷敬,你竟然說出這番話來,貧道替你感到恥辱!天下義士齊聚南方,反清復明如火如荼,你居然為清廷歌功頌德!”
陳廷敬請傅山先生喝茶,然後才說:“據我所知,反清義士顧炎武目睹前明餘脈難以為繼,早已離開南方,遁跡江湖了。”
傅山才端起了茶杯,氣得擲杯而起,道:“顧先生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你休得玷汙他的清名!”
陳廷敬忙說:“前輩息怒!”待傅山坐下了,又道,“顧先生也是我敬重的人,但這名清與不清,要看怎麼說。南宋忠臣陸秀夫,世所景仰。元軍破國,陸秀夫揹負幼帝蹈海而死,實在是忠勇可嘉。可是,我卻替那年幼無知的皇帝感到痛惜!那還是一個孩子哪!他陸秀夫願意去死,那不懂事的孩子未必願意去死!陸秀夫成全了自己的萬古英名,卻害死了一個孩子!”
傅山痛心疾首道:“陳廷敬,你糊塗啊!你真是無可救藥了!”
陳廷敬也提高了嗓門,道:“傅山先生,我向來敬重您的人品才學,但陸秀夫這種作為,自古看做大忠大義,在我看來未必如此!”
傅山撩衣而起,道:“告辭!”
這時,老太爺突然從裡面出來,陳廷敬忙道:“這位是廷敬的岳丈。”
傅山笑道:“李老先生是崇禎十五年的舉人,在山西讀書人心中很有清望,傅山久聞了。”
老太爺道:“老朽慚愧。天色已晚,傅山先生可否在寒舍暫住一夜,明日再走?”
傅山搖頭道:“救病如救火,貧道告辭了!只可惜,貧道救得了病,救不了世啊!”
陳廷敬卻道:“傅山先生所謂救世,只能是再起干戈,生靈塗炭。反清復明,不如順天安民!”
傅山不再答話,起身走人。陳廷敬追出客堂,把傅山送出大門方回。回到屋裡,翁婿倆相對枯坐,過了好久,陳廷敬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說到頭他們都只是幫著帝王家爭龍椅,何苦呀!所謂打天下坐江山,這天下江山是什麼?就是百姓。打天下就是打百姓,坐江山也就是坐百姓。朝代換來換去,不過就是百姓頭上的棍子和屁股換來換去。如此想來,甚是無趣!”
老太爺也是嘆息,道:“廷敬,你這番話倒是千古奇論,只是在外頭半個字都不可提及啊!”
陳廷敬說他知道的,便囑咐老太爺早些歇息,自己去書房了。月媛過來勸他早些睡了,可他心裡有事,只道你先歇著吧。
獨自待在書房,想著今日聽聞之事,又想傅山這般再無益處的忠義,陳廷敬竟然淚溼沾襟。夜漸深了,屋子裡越來越冷,外頭怕是下雪了。陳廷敬提起筆來,不覺寫道:
河之水湯湯,我欲濟兮川無樑。豈繄無樑,我褰我裳。河之水幽幽,我欲濟兮波無舟,豈繄無舟,我曳我裾。我裳我裾,不可以濡兮,吾將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