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道:“朕以為是你看得的密奏,你就先看,再送朕看。”
陳廷敬跪下謝恩,道:“皇上如此寵信老臣,臣不勝惶恐!”
皇上忙親手扶起陳廷敬,道:“長年在朕身邊侍從的臣工算起來至少也有上百了,大多免不了三起三落,那些太不爭氣的就永不敘用了。只有你老相國,小委屈也受過些,到底節操始終。朕相信你!”
皇上說這話時,南書房裡還有好幾位臣工,他們自此便把陳廷敬看做首輔,甚是敬重。陳廷敬又謝過恩,低頭再去看密奏,卻見這是道參人的摺子。他看完密奏說:“皇上,下邊上摺子參人,尤其是上密奏,應有根有據。風聞言事,恐生冤獄!”
皇上和顏悅色,道:“老相國,你是不記事了吧?你大概忘了,風聞言事,正是朕當年提倡的。不許臣工們風聞言事,就堵住了他們的嘴,朕就成了瞎子、聾子!”
陳廷敬又道:“可是臣怕有人藉口風聞言事,羅織罪名,打擊異己。”
皇上搖頭道:“朕自有決斷,不會偏聽偏信的。”
陳廷敬看完手中密奏,皇上又遞上一個,道:“這個也請老相國先看。”
陳廷敬知道看密奏不是件好事,可皇上下了諭示他也不敢不看。他開啟這道密奏一看,卻見是劉相年上的。原來劉相年回京沒多久,又被皇上特簡為江蘇按察使。皇上到底看重劉相年的忠心,只是叫他改改脾氣。
陳廷敬見劉相年在密奏上寫道:“臣察訪兩淮浮費甚多,其名目開列於後。一、院費,鹽差衙門舊例有壽禮、燈節、代筆、後司、家人等各項浮費,共八萬六千一百兩。二、省費,為江蘇督撫司道各衙門規禮,共三萬四千五百兩。三、司費,為運道衙門陋規,共二萬四千六百兩。四、雜費,為兩淮雜用交際,除別敬、過往士夫兩款外,尚有六萬二千五百兩。以上四款,皆派到眾商頭上,每每朝廷正項錢糧沒有完成,上述浮費先入私囊。臣以為應革除浮費,整肅吏治。”
陳廷敬看完密奏,道:“皇上,劉相年這個按察使實在是用對人了。”說罷就把密奏奉給皇上。
豈料皇上看了,搖頭嘆道:“劉相年這般行事,長久不得。”
陳廷敬道:“相年確實太耿直了,但他所奏之事如不警醒,貪墨之風剎不住啊。”
皇上不再說話,提起硃筆批道:“知道了。所列四款浮費,第二款去不得,銀錢不多,何苦為此得罪督撫,反而積害!治理地方以安靜為要,不必遇事就大動手腳。囑你改改脾氣,定要切記。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密奏是仍要回到劉相年手裡去的,皇上連批了四個小心,陳廷敬看得心驚肉跳。他暗自交代自己,往後還是儘量少看密奏。
陳廷敬家裡好長日子都聽不到琴聲。他總是伏案到深夜,不是寫摺子,就是校點書稿。皇上這會兒又把《康熙字典》總裁的差事放在他肩上。原本是張玉書任總裁的,陳廷敬任副總裁。可張玉書不久前仙逝,總裁的差事就全到他身上了。
月媛每夜都要勸過好幾次,他才肯上床歇息,卻總說恨不能一日當作兩日用。有日夜裡,月媛實在忍不住了,說了直話:“廷敬,您事情做得越多越危險。”
陳廷敬道:“月媛,你怎麼變了個人似的?”
月媛說:“您會費力不討好的。”
月媛同珍兒每日都在家說著老爺,珍兒明白月媛的心思,就道:“姐姐,您心裡是怎麼想的,說出來得了,看您把老爺急的!”
月媛便道:“您累得要死,自己以為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別人看著卻是貪權戀位,一手遮天。”
陳廷敬大怒,罵道:“月媛,你越來越不像話了!”說罷拂袖而起,跑到天井裡生氣去了。
月媛並不理他,珍兒追了出去,勸道:“老爺,外頭涼,您進屋去吧。”
陳廷敬道:“皇上把這麼多事放在我肩上,我怎敢偷懶?”
珍兒道:“姐姐也是為您好!她見過這麼多事情,也許旁觀者清啊。”
陳廷敬說:“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麼!”
珍兒笑道:“珍兒也是婦道人家!我們都不懂,誰管您呀!”
陳廷敬說:“你也來氣我!”
珍兒拉了陳廷敬說:“好了,進屋去吧,還賭什麼氣呢?”
陳廷敬搖搖頭,跟著珍兒進屋,嘴裡卻在埋怨:“你們兩個呀,都知道給我氣受!”
珍兒笑道:“哪日我們不氣您了,您又會覺著悶了哩!”
春日,皇上召陳廷敬去暢春園遊園子。皇上想起幾次南巡,便說:“朕每次去杭州都覺著那裡有錢人家的園子越蓋越好,可見江南真是富足了。”
陳廷敬卻道:“啟奏皇上,如今天下太平,民漸富足,國朝江山必是永固千秋。只是臣以為,世風卻不如以往了。天下奢靡之風日盛,官員衣食不厭其精,民間喜喪不厭其繁。世上的財貨總是有限度的,而人的欲壑深不可測。臣以為,應重新制定天下禮儀制度,對官民衣食住行,都立一定之規,以提倡節儉風尚。”
皇上笑道:“廷敬,你的心願是好的,只是想出的辦法太迂了。吃的用的越來越好了,說明國家興旺,財貨富足。喜歡吃什麼用什麼,紅白喜事擺多大排場,日久成習,積重難返,朝廷要強行改變,是沒有辦法的。”
陳廷敬說:“皇上,臣擔心的是倘若聽憑奢侈之風日長,會人心不古的。要緊的是朝廷官員都奢靡成習,就只有貪銀子了。”
皇上道:“官員膽敢貪汙,按律查辦便是,這有何難?”
陳廷敬仍說:“若不從本源上根治,官場風氣越來越壞,朝廷哪裡查辦得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