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聽了這話,不再欣賞滿園春色,定眼望了陳廷敬,說:“依老相國的意思,國朝的官員統統爛掉了?現在可謂河清海晏,天下五穀豐登,百姓安居樂業。難道朕把江山打理得這麼好,倚仗的盡是些貪官?”
陳廷敬啞口無言,愣了半日方知請罪。回家便神情沮喪,獨坐書房嘆息不已。往日李老太爺在,翁婿倆倒是經常深夜長談。他現在很少把朝廷的事放在家裡說的,這回忍不住同月媛說了他的滿腹委屈,只道他的話皇上是一句也聽不進了。
月媛說:“廷敬,您以為皇上信任您,就什麼話都可以說了。下面上摺子先要說些漂亮話,皇上也知道那是沒有意思的,可人家皇上愛聽,您不讓他聽去?真不讓下面說了,到時候皇上想聽都聽不到了,說不定下面就真不把皇上當回事了。廷敬,這些道理您原來是懂的,是您告訴我的,怎麼自己到頭來糊塗了呢?這天下禮儀也不是古今不變的,您要天下人都按朝廷規定吃飯穿衣,也不是皇上說您,您真有些迂了。”
陳廷敬道:“哪是你說的這麼簡單?就是吃飯穿衣?事關世風和吏治!”
陳廷敬聽不進月媛勸告,他想要麼朝廷應厲行儉樸之風,禁止官員奢靡;要麼增加官員俸祿,不使官員再起貪心。一日在乾清宮早朝,陳廷敬奏道:“臣以為,國朝官員俸祿實在太薄,很多官員虧空庫銀,收受賄賂,實有不得已處。朝廷應增加俸銀,斷其貪念。”
皇上聽著奇怪,道:“陳廷敬,朕覺著你說話越來越不著調了。你從來都是清廉自守,今兒為何替貪官說起話來了?”
陳廷敬奏道:“臣只是想,聽憑官員暗中貪汙,不如明著增加他們的俸祿。”
皇上道:“做我清朝的官就得清苦。朕早說過,想發財,就不要做官;做官,就不許發財。前明覆滅,百官奢靡是其重要禍源。”皇上說著,拿起御案上一個摺子,“朕曾命人查察明代宮廷費用,同現在比較。賬查清楚了,富倫你念給大家聽聽。”
富倫這會兒已進京行走,著任戶部尚書。他接過張善德遞過來的摺子,念道:“明代宮內每年用銀九十六萬九千四百多萬兩,國朝還不及其十分之一,節省下來的銀子都充作軍餉了;明代每年光祿寺送給宮內各項銀二十四萬多兩,現在不過三萬兩;明代每年宮裡用柴火二千六百八十六萬多斤,現如今宮內只用六七百萬斤;明代宮裡每年用紅螺炭等一千二百多萬斤,現在只用百多萬斤;明代各宮用床帳、輿轎、花毯等,每年共用銀二萬八千二百多兩,現在各宮都不用;明代宮殿樓亭門數共七百八十六座,現在不及其十分之一;乾清宮妃嬪以下灑掃老嫗、宮女等僅一百三十四人,不及明代三分之一。”
皇上等富倫唸完,說道:“朕可以清苦節儉,你們為什麼做不到?”
陳廷敬奏道:“皇上節儉盛德,勝過了千古帝王!但皇上是節儉了,下頭不一定都節儉了,賬面上的東西不一定就靠得住。”
皇上聽著更是生氣,道:“陳廷敬,你如此說就太放肆了!”
陳廷敬連聲請罪,卻又道:“臣的老家產棗,臣小時候吃棗,專愛挑紅得漂亮的吃,哪知越是紅得漂亮的,裡頭卻已爛了。原來早有蟲子鑽到裡頭,把肉都吃光了。臣便明白一個道理,越是裡頭爛掉了的棗子,外頭越是紅得光鮮!”
陳廷敬這話說了,一時殿內嗡聲四起。那些平日暗自恨著他的人,便說他自命相國,倚老賣老,全不把皇上放在眼裡,這話分明是變著法兒咒罵朝廷,倘若不治陳廷敬的罪,難服天下人。只有張鵬翮說陳廷敬這話都是一片忠心,請皇上明鑑。
陳廷敬並不顧別人在說什麼,仍是上奏:“皇上,如今一個知縣,年俸四十五兩銀子。天下有誰相信,知縣是靠這四十五兩銀子過活的?皇上不能光圖面子上好看,那是沒有用的。若等到天下官員都爛透了再來整治,就來不及了!皇上,咱們不能自欺欺人!”
皇上終於天威大作,罵道:“陳廷敬,你老糊塗了!”
陳廷敬如聞五雷,頓時兩眼一黑,身子搖搖晃晃幾乎暈倒下去。
陳廷敬回家就病倒了,臥床不起。皇上聞知,忙命張鵬翮和富倫領著太醫上陳家探望。太醫瞧了病,只道:“老相國年紀大了,身子虛弱,太累了,就容易犯病。不要讓老相國再如此勞累了。”
陳壯履忙寫了謝恩摺子,託兩位大人轉奏。皇上看了摺子,問道:“老相國身子怎麼樣了?”
張鵬翮道:“回皇上,陳廷敬發熱不止,口乾舌燥,耳鳴不止。”
皇上又問:“飲食呢?”
張鵬翮說:“先是水米不進,太醫奉旨看過幾次以後,現在能喝些湯了。”
皇上道:“要派最好的太醫去。囑咐老相國安心養息,朝廷裡的事情,他就不要操心了。陳廷敬為朝廷操勞快五十年了,老臣謀國,忠貞不貳呀!朕那日話是說得重了些。”
富倫卻道:“皇上不必自責,陳廷敬的確也太放肆了。啟奏皇上,背後說陳廷敬的人多著哪!”
皇上罵富倫道:“你休得胡說!臣工們要是都像陳廷敬這樣忠心耿耿,朝廷就好辦了。”
陳廷敬在家養病幾個月,身子好起來時已是夏月。皇上聽說陳廷敬身子硬朗了,便召他去御花園說話。張善德正要出去傳旨,皇上又道:“陳廷敬是朕老臣,傳諭內宮女眷不必迴避。”
陳廷敬進了御花園,見皇后正同嬪妃們在裡頭賞園子,嚇得忙要躲避。張善德笑道:“老相國,皇上才囑咐奴才,說您是老臣了,女眷們都不必迴避。”
陳廷敬這才低著頭,跟著張善德往裡走。皇上準他進入內宮,且不讓女眷迴避,實是天大的恩寵。可陳廷敬甚是漠然,連謝恩都忘了。忽聽得一個女人說道:“老相國辛苦了。”
張善德忙道:“老相國快給娘娘請安!”
陳廷敬忙請了皇后娘娘聖安,卻又聽得嬪妃們都問老相國安。陳廷敬只是低了頭拱手還禮,並不抬眼望人。這邊請安回禮完了,陳廷敬才看見皇上站在古柏之下,望著他微笑。陳廷敬忙上前跪下,道:“臣恭請皇上聖安!”
皇上扶起陳廷敬,拉著他的手,引往亭中坐下。陳廷敬早暗自囑咐自己,再不同皇上談論國事。皇上今日也只談風月,問起當今詩文誰是最好,陳廷敬說應首推王士正,他的詩清新蘊藉,頗具神韻,殊有別趣。皇上也道看過王士正的詩,他的詩天趣自然,實在難得。皇上又問到高士奇和徐乾學怎樣,陳廷敬便道高士奇的書法、文才都是了不得的,徐乾學的學問亦是淵博。皇上唏噓良久,說:“朕許是年紀漸漸大了,越來越戀舊了,哪日也召高士奇跟徐乾學回來看看。”
陳廷敬在御花園陪皇上說話,足待了兩個時辰。拜辭出來時,皇上又賜了他御製詩手卷兩幅、福壽掛幅各一、高麗扇四把。
陳廷敬謝恩出宮,卻絲毫沒有覺著欣喜。夜裡,他在家獨自撫琴,又寫下長詩《六月二十五日召至御花園賜御書手卷掛幅扇恭記》,自然免不得頌揚聖恩,煞尾處卻寫道:“十九年中被恩遇,承顏往往親縑素。畫箑去章喜絕倫,涼秋未敢嗟遲暮。丹青自古誰良臣?終始君恩有幾人?便蕃榮寵今如此,恐懼獨立持其身。”
陳廷敬不再每日去南書房,總托兒子壯履稱病。有回真又病了,牙齒痛得腫了半邊臉。他卻苦中自嘲,寫了首詩:“平生未解巧如簧,牙齒空然粲兩行。善病終當留舌在,多愁應不及唇亡。相逢已守金人戒,獨坐誰憐玉塵妨。身老得閒差自慰,雪梅煙竹依殘陽。”
壯履讀了老父的詩,隱隱看出中間的孤憤,卻不知如何勸慰。
很快就到初秋,有日陳廷敬躺在天井裡的椅子上曬太陽。年紀畢竟大了,月媛怕他著涼,拿來薄被蓋在他身上。庭樹蔥蘢,鳥鳴啾啾。珍兒道:“老爺,您聽,鳥叫得多好聽。”陳廷敬微微閉著眼睛,沒有聽見。
珍兒又問:“老爺,您能認得那是什麼鳥嗎?”
陳廷敬仍不搭話,眼睛卻睜開了,茫然望著天空浮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