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酒精的殘留,或許是熱水的浸泡,他感覺心跳得很快……什麼時候周圍變得漆黑一片,劇烈的震動,極其劇烈,河馬直升機的轟鳴……風太大了……戰友,小心側風,抓緊!抓緊!不!……大雨傾盆而下,看不到任何光亮,耳邊只有嘩嘩的聲音,冰冷的雨水澆在臉上,澆得人透不過氣,冷,真冷……
嚴謹忽然驚醒,他發覺自己躺在浴缸裡睡著了,身下的水已經變得冰涼。他晃晃悠悠地邁出浴缸,擦乾了,對著鏡子轉過身,第二節腰椎處,灰白的一道疤痕,相隔十年依然觸目。
當夜剩下的三四個小時,他再沒有一絲睡意。有多久沒再做過類似的夢?旁人只知嚴謹這人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但沒人知道他經常失眠,經常做噩夢。夢中總有槍聲、直升機的轟鳴與叢林中的火光,他一個人在山路上跋涉,一下子掉下了懸崖,或者一下子掉到了河裡被沖走,他想抓住什麼東西,可是什麼都抓不到,經常這樣掙扎著醒過來。醒來了就再難入眠。
這一刻,十年前的回憶紛至沓來,伴隨著濃稠的彷彿永遠刺不破的黑暗。伸出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他靜靜看了許久,直到南向的視窗,乳白色的晨光透過拉得嚴絲合縫的窗簾邊緣溢位來,臥室的一切漸漸有了柔軟的白色輪廓。
嚴謹拉開窗簾,窗外是青灰色的天空,沒有陽光,又是一個薄陰的日子。春日微涼的晨風撲上人臉,年復一年的熟悉感覺。是他已經去世的發小孫嘉遇提到過的,他說是一個叫普希金的俄國詩人曾經吟誦過的,在多年後令人回想到一段不完整的青春往事的那種感覺。
時令進入暮春,季曉鷗美容店的生意更加興旺。她每天早出晚歸,忙得腳不沾地,眼看著人就瘦了下來。
跟著氣溫一起升高的,還有房價。
關於房價的話題熱到什麼程度呢?熱到客人們躺在美容床上,一邊接受美容師的按摩,一邊交換房價瘋漲的資訊,熱到季曉鷗一天接十幾個中介的電話,問她賣不賣房子。每逢接到這種電話,季曉鷗總是淡淡回一句:“你送我一套別墅好不好?送我別墅我就可以賣房子了。”對方馬上偃旗息鼓,再也不會騷擾她。有一天季曉鷗心情好,就跟一中介多聊了兩句,那中介告訴她,奶奶留給她的這套房子,三年前僅值五十萬,現在至少可以賣到兩百萬以上。
季曉鷗的嘴一下張成了O形:兩百萬!這可是她目前將近十年的利潤總和!
回到家她忍不住向趙亞敏炫富:“媽,如今我也勉強算是個小富婆了,固定資產超過兩百萬了!”
趙亞敏使勁白她一眼:“你收斂點兒吧,這麼大的人了,心裡存不住一丁點兒事兒。讓你二嬸知道,不定又鬧出什麼么蛾子來。就你爸那濫好人脾氣,沒準兒就掏錢彌補人家損失去了。”
季曉鷗滿腔興奮一下被打擊到冰點,哼一聲便回自己房間去了。
雖然房價漲得離譜,可是不賣房子,兩百萬就是一個虛擬的毫無意義的數字,僅供季曉鷗在夢裡數著鈔票樂一樂,天亮了她還得起身照顧她的美容店,做一個沒什麼大出息的小店主,這是趙亞敏的原話。
下雨天,冷且潮溼,多數人嫌麻煩不願出門,美容店顧客驟減,這樣的天氣往往是季曉鷗和店裡美容師們的休息日。向來財迷兼苛刻的季老闆,破天荒宣佈放假半天,幾個美容師姑娘歡呼一聲很快消失不見,只留下季曉鷗一個人看店。
下午三點,雨越下越大,天色墨黑,暗得如同傍晚六七點的光景。為省電季曉鷗沒有開燈,泡杯熱茶坐在窗前,剛準備享受一下難得的清閒,湛羽冒雨來了。站在店門口的地板上,頭髮溼淋淋貼在額頭,兩隻褲腿滴答滴答不停淌水。
季曉鷗驚跳起來,這才想起今天又是湛羽打工還欠款的日子。自兩人約定以打工的方式抵扣醫療費後,這已經是湛羽第四次來店裡了。說實話他在店裡也做不了什麼,但季曉鷗不想他為了兩千多塊錢心存愧疚,便費盡心機找出些活給他幹。
見到湛羽的狼狽樣,她忍不住責備:“你怎麼搞的?弄成這樣!”
湛羽說,出門忘帶雨傘,下地鐵正趕上雨最大的時候,一路狂奔到“似水流年”,仍淋了個透溼。
季曉鷗二話不說,拉起他就往浴室去,湛羽的手冰冷。
“這種天氣還往外跑,湛羽你傻呀還是怎麼著?”
“約好了,怕姐等我。”湛羽一向言簡意賅。
“你就不能打個電話來?”
“宿舍電話壞了。”
季曉鷗嘆口氣,把湛羽推進浴室,翻出自己當睡衣穿的一套男式運動服,逼著湛羽換上。又找出兩包速溶薑茶,衝了杯滾燙的薑糖水。湛羽雙手捂著茶杯,身上披著薄毯,依然冷得渾身發抖。
季曉鷗仔細地看看他,發現他的氣色十分難看,臉上透著缺乏睡眠的蒼白,嘴角和眼角各有一塊觸目的瘀青。
“這是什麼?”季曉鷗拿手指輕輕碰碰他的眼角。
“打球,不小心撞的。”
季曉鷗看他一眼,顯然不相信他說的話:“在咱們生活的三維世界裡,左眼角和右嘴角同時被撞到的機率能有多大?你蒙我呢吧?”
湛羽垂著眼睛:“真的撞的。”
“和人打架了?”
“沒有。”
“騙人!”
“我沒騙你。”
兩人正低聲說話,忽聽見外面刷刷作響,一輛黑色的“英菲尼迪”衝破雨幕停在店門前的路邊。季曉鷗“咦”一聲,驚訝這種壞天氣還有客人上門。她剛要湊到窗前,湛羽已經伸手替她抹去玻璃上的哈氣和水霧。披肩不小心落下來,他的手馬上又伸過來,幫她攏好披肩,遮住她裸露的肩膀和脖子。
季曉鷗略微覺得不妥,湛羽怎麼就成了她的動作的延續?而且他的動作和她銜接得又這樣好,難道他在一刻不停地觀察她?想了想,她開口,儘量放緩了聲音,以免臊著湛羽:“湛羽,我跟你說啊,跟我就算了,跟你同年齡的女生,你要對人沒意思,可千萬別跟人做這種小動作。”
湛羽回過頭,似乎十分不解:“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