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能,放心吧兄弟,小事兒一樁,肯定能擺平。”
手指輕叩著方向盤的邊緣,嚴謹微微冷笑了一下。如果換作十幾年前混社會的時候,遇到這種事,他的解決方式簡單而直接:打!打不過你我認栽,誰怕誰呀?但是在部隊幾年的磨鍊,把他當年的稜角磨去不少。退伍後又在社會和商場摸爬滾打這麼些年,免不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霹靂火暴的性子更是收斂了許多。對付黑道上的人,以暴易暴並不是最有效的方式。想徹底解決問題,公安局的關係當然可以動用,但他的人脈根基都在北京,天津跨著市區相隔百多公里,行事畢竟不太方便。
他想得太過出神,不由自主放慢了車速,於是他那輛排氣量4.4升的“路虎”,在高速公路的快車道上,竟以時速六十公里的速度,像烏龜一樣緩慢爬行,車後堵著一隊被憋得火星亂濺的憤怒司機。
直到後面響起一串氣急敗壞的車喇叭,嚴謹才驀然驚醒。心中本來就悶著一股濁氣,又被喇叭聲催得心煩意亂,他頗不情願地猛踩一腳油門,同時大罵:“趕著換生肖嗎?著什麼急?”
但這一罵,倒讓他想起一個人來,一個可以幫他牽線搭橋擺平麻煩的人。
於是那輛全尺寸的醒目越野車,一改疲態驟然加速,朝著北京方向疾馳而去。
嚴謹要見的人,名叫馮衛星,當年部隊裡的老戰友,兩人一張床上下鋪睡出來的交情。
只不過馮衛星早早退伍,等幾年後嚴謹退役重回北京,他早已今非昔比,擁有了自己的客運公司和貨運託運公司,後來又增加了幾家夜總會和酒吧,最近更是有進軍房地產行業的打算,出入之際躊躇滿志,愈加派頭非凡。看他如今進進出出都有一幫手下前呼後擁,一副社會精英的面目,很少有人會想到,當年他也曾一路血雨腥風地在道上混過。
雖然譜擺得大,但馮衛星人挺痛快,聽嚴謹說明來意,二話不說便拍著胸脯保證:“‘小十三’你放心,這事包在哥身上了。”
“小十三”是嚴謹在部隊時的綽號,一直跟了他四年。但最早他不叫“小十三”,而叫作“十三姨”。因為他在班裡年齡最小,排行十三而得名,嚴謹那年十八歲多點兒十九歲未滿,火氣正旺盛,誰叫他“十三姨”就直接揮拳相向。打過七八架之後,“十三姨”這個名字終於銷聲匿跡,“小十三”取而代之。
聽到這個已經消失在記憶深處的稱呼,嚴謹眼底似有亮光跳了一下,但只一瞬,便消失了,他笑笑說:“那就謝謝哥了,回頭王府飯店,我請客。”
馮衛星辦事效率挺高,嚴謹以為還要等上一段日子,沒想到兩天後就有了迴音。馮衛星對嚴謹說,“小美人”已經鬆口,願意見面談談以了結雙方的恩怨,但嚴謹得出點兒血,拿些錢出來買個平安。
說實話,“小美人”開口提出的那個數真不小,遠遠高出嚴謹的預算,但好在沒有突破他最後的心理底線。認真權衡一下利弊,他不再說什麼,答應赴約。
“三分之一”對他有特殊的意義,他不想拿它冒任何風險。而馮衛星的幫忙,也不是無條件的。作為回報,嚴謹不得不答應幫他一個忙,幫著從局裡“撈”幾個人出來——幾天前“掃黃打非”大行動裡被抓進去的幾個手下。
和“小美人”見面的地點,約在北京和天津交界處的一處溫泉度假山莊,算是各給雙方一個面子。嚴謹也不說什麼,因為他懂道上的規矩。
至於最近忽然流行起在桑拿房裡談生意,其中的奧秘,並非人們猜測的那樣——當雙方裸裎相見時,會比較開放坦誠。實際上主要為了安全,既然大家都不著寸縷,那麼常規的錄音筆、竊聽器甚至武器都會無所遁形。
乍見“小美人”,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嚴謹還是大吃一驚。
“小美人”人如其名,長得瘦長白皙,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邊半框眼鏡,穿一件黑色貢緞的中式棉襖,看上去溫文爾雅,更像一位中學語文老師。相比來說,戴上墨鏡板起臉的嚴謹,可能更接近人們心目中的黑社會老大形象。
看得出來,馮衛星也被“小美人”的顛覆形象給震驚了,一時竟沒說出話來,半天才恢復常態。
但是“小美人”一開口,原來所有給人的錯覺便都消失了。他的聲音低而嘶啞,堅利而生硬,夾雜著一點兒金屬的顫音。天津本地口音,話不多,然而每一個字都有足夠的威懾力。
嚴謹不喜歡這種人:表面一張臉下面似乎還藏著另一張臉,像是預備著隨時翻臉,這樣的人一定特別難纏。
在來山莊的路上,嚴謹曾特意問起馮衛星,那些錢真的能讓“小美人”就此罷手?
馮衛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冬天也把腦袋剃得光溜溜凸凹分明,一摘帽子青茬上猶自騰騰冒著熱氣,彷彿一個剛出鍋的帶皮土豆。摩挲一把光光的頭頂,他回答:“你家老爺子要退也是明年的事了,他做事總要掂量掂量,給自個兒留條後路吧?”
嚴謹便明白他對調解的結果也沒什麼把握。事已至此,索性放下心事專心開車,再不多話。到時候只能靜待其變,見機行事。
他們包下的桑拿房,孤零零位於一泓碧水中間,半透明緙花玻璃和原木的拼搭設計,遠遠看過去像個半扣的西瓜皮。室外環繞著一片綠瑩瑩的熱帶植物,輕易便遮擋住了外界窺探的視線。
服務生送進一瓶不知年頭的白蘭地陳釀及三個酒杯,便關上門退出去,桑拿房內只剩下嚴謹、“小美人”和馮衛星三人。
“小美人”果然沒有輕易放過嚴謹和“三分之一”。待寒暄完畢進入正題,他除了事前敲定的保護費,又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嚴謹的飯店可以不經海鮮市場,但必須要透過指定的漁業公司和指定的漁船上貨;第二,他要參股三成,飯店的利潤按月分紅。
這條件實在太苛刻,尤其是後一條,簡直近乎要挾。馮衛星扭頭看看嚴謹,嚴謹面無表情,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桑拿房內水汽瀰漫,“小美人”的臉隱藏在水霧之後,更是帶著點兒莫測高深的模糊。
過了很久,嚴謹開口,三個字斬釘截鐵:“不可能。”
“小美人”微笑著伸出手,在眼前張開,一根根審視著自己蒼白細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問道:“那我們是無法達成協議嘍?”
嚴謹點點頭,話說得很硬:“老子不願做的事,沒商量餘地!”
“小美人”卻不為所動,聲音愈加溫和:“那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解決呢?我那三個孩子被人傷得厲害,我總得給他們一個交代。”
嚴謹回答:“隨便你!”
“小美人”看著嚴謹,摘去眼鏡的雙眼微微眯起,只似笑非笑地咧咧嘴,細聲問道:“隨便我?你說真的?”
“當然真的。”嚴謹態度認真,“軟的硬的隨便你,我奉陪到底!”
此言一出,室內頃刻變得異常安靜,所有的聲音都沉寂下來,唯有蒸汽輕微的“噝噝”聲在耳邊迴響,一片靜寂中卻彷彿醞釀著不動聲色的劍拔弩張。
馮衛星此次出馬,是以中間人的身份擔任著調停的角色,眼看談判要崩,急忙出來打圓場。
“來來來,都喝杯酒喝杯酒,談生意嘛,不談哪兒來的生意?”他拍著嚴謹的手臂說,“我這兄弟只是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對吧,兄弟?”
相交多年,馮衛星太瞭解嚴謹的性格。他實在擔心嚴謹牛脾氣上來犯渾,來個寧玉碎不瓦全,徹底辜負他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