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為之驕傲、充滿個性的名片竟然遭受如此待遇。而那些無辜的玫瑰,境遇更是悽慘。不過此時他已經顧不上理會這等小事,嚴老闆另有痛苦和煩悶,而且他的痛苦具體而直接。
先是他從不離身的一個“都彭”打火機,自從那個倒黴的生日夜晚之後,就不見了。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早晨離開酒店房間時,明明把火機塞進大衣口袋,可是後來就是找不到了。致電酒店,酒店客房部也幫他找了很久,卻沒有任何結果。
東西雖小,卻足以讓他煩躁。
許志群警官則非常不以為然:“那個破火機,你用多少年了?顏色都黑了還當個寶貝蛋兒,丟了好,回頭哥哥我送你一新的。”
煩躁不安的嚴謹差點兒把他踢出門去。
唯有自小一塊兒長大的程睿敏,瞭解嚴謹的心思,少不得在電話裡相勸:“你和它緣分已盡,就別多想了。嘉遇當年對身外之物一向看輕,他也不會怪你。”
這個機身上鐫刻著橄欖枝和都彭標誌的黃銅鍍銀火機,原來是件遺物。曾經的主人,是兩人的高中同學,十幾年前已經離世。
程睿敏的苦勸,並沒有讓嚴謹好受多少,他嘆口氣說:“算了吧小么,你就別假惺惺的了。我知道你成心的,成心想噁心我,你一直恨我那時候不肯去見老二最後一面。”
程睿敏那邊沉默好久。嚴謹以為他會發脾氣,可他連聲音都沒有提高,依舊平心靜氣地回答:“我沒怪過你,你有你的道理。”
嚴謹握著電話也不說話了。他從來就不怕程睿敏發脾氣,唯獨怕他這種不鹹不淡的口氣,這證明程睿敏真的介意了。
程睿敏一直在外企工作,一向脾氣溫和且職業化,平日見人,心中再翻江倒海臉上也會掛著一個註冊商標式的微笑,面無表情往往是他表達不滿的最極端方式。而嚴謹自小就好面子,尤其受不了別人的誤解,所以他決定今天和兄弟坦誠相見。於是他慢吞吞地開口:“我從沒跟你說過對吧,今兒我告訴你實話。小么,我最後不肯去見他,是因為害怕。我寧願閉上眼睛,眼前都是他活蹦亂跳時候的模樣,我不想記住他最後的樣子。”
電話里程睿敏的聲音很輕,“我一直都明白,明白你那個‘三分之一’的意思,嘉遇也會明白。”
兩人口中頻頻提到的“嘉遇”,就是高三磕頭拜把子時三人中排行第二的孫嘉遇。
那年七月,嚴謹已經收到了入伍通知,等高考一結束,兄弟三人便瞞著父母出門,一夜時間,硬是騎車趕到了天津塘沽。雖然沒有看到傳說中的新式軍艦,內海的景色亦不盡如人意,但那天清晨絢爛壯觀的日出,還是給他們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面對奪目的朝陽,他們學著武俠小說中的樣子,撮土為香,發誓三個人雖不能同年同日生,但必同年同月同日死,並許下無數宏圖大願,其中就包括將來要在海邊合夥開家餐廳,只賣海鮮,起個名字便叫“三人行”——因為孫嘉遇生前最熱愛海邊的城市,而年紀最小的程睿敏自幼在廈門長大,特別喜歡吃海鮮。
為了實現當年這個願望,四年前一艘郵輪的主人四處尋找買主的時候,嚴謹毫不猶豫地拍板買下,花大價錢做了內部裝修,又搭上無數人情和精力,跑通水務局和航道管理的手續,才開了這家水上餐廳。
餐廳的名字,卻不叫“三人行”,而是叫作“三分之一”。只因十七年前曾經撮土為香發誓同生共死的三個少年,以為能一輩子不離不棄的三個人,卻在十三年後一個晴朗的夏夜,不小心失散了。
永遠地失散了。
三分之一變成再也填補不上的殘缺。
正因為這個讓人傷心的殘缺,嚴謹才會為一箇舊打火機大動肝火,連帶著恨上了那個名叫KK的小“鴨子”,發誓這輩子最好別讓他再見到這個人。可惜世事總是不如人意十之八九,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出現,就像是命裡的劫數,避不開,也躲不過。
為這個丟失的打火機,嚴謹著實鬱悶了幾天,好容易順過一口氣,總算放開了,他又碰上另一件煩心事。
就在剛剛過完春節,餐飲生意逐步開始回暖的時候,他的“三分之一”生生讓人挑了場子。
衝突起自一盅海參豆腐煲。春寒料峭的早春,雪白濃郁冒著微微熱氣的一碗好湯,看著就讓人心裡起了暖意,客人卻從湯底舀起兩粒老鼠屎。
嚴謹那兩天恰好有事待在北京,沒顧上去塘沽。等接到電話驅車百十公里趕到餐廳,現場已是一片狼藉。七八張桌子被掀得底朝天,碗碟杯盤碎得滿地都是,湯水淋漓。自己人也吃了大虧。不僅廚師和服務生捱了打,連見多識廣的餐廳經理,亦未能壓住場面,反而被人用啤酒瓶砸破了腦袋。
嚴謹揹著手在餐廳裡走了一圈,估摸一下大概的損失,心裡已經有了底。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吩咐停業一天。捱了打的廚師和服務生放假一週回去養傷,薪水照發。
餐廳經理還在醫院,腦袋包得木乃伊一般,見到自家老闆,少不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一下當天的遭遇。嚴謹只能好言安撫幾句,暫時穩住他。畢竟有些場合嚴謹不方便出現,而餐廳經理是天津當地人,以後諸般出頭露面的事還是得靠他。
很明顯,今天這場衝突並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提前策劃好的行動。對方的目的很直白,沒藏著掖著,就是踢館砸場子來了。類似遭遇嚴謹經歷太多,早已安之若素,並沒有過分放在心上。開餐廳飯店並不是件容易事,黑白兩道都要設法擺平,其中錯綜複雜的糾纏,甚至比他以前商貿公司的業務還難應付。
在“三分之一”,嚴謹有一個專門的房間做辦公室。他先關上門撥了幾個電話,然後開車進天津市區,找當地朋友吃了頓豐盛的晚餐,這才不緊不慢地踏上返京的歸程。
車還未到京津塘高速的收費口,嚴謹需要的訊息便陸陸續續傳回來。
下午砸店的幾個混混,已經被教訓,付出的代價是被踢斷的肋骨和脫落的牙齒。嚴謹得讓自己的員工看到,跟著他混絕不會吃虧。事實證明,嚴謹先前的猜測無限接近真相。砸場子的人,為的就是破壞他的生意。怪只怪“三分之一”餐廳太過招搖,旺季時平均每天幾十萬的流水,生意好得不知讓多少人眼紅,因此很難照顧得滴水不漏,稍微有個疏忽,就會有打點不到的地方。
但他沒想到,壞訊息竟會傳得如此之快,連身為警察的許志群都憂心忡忡地親自打電話過來。
“嚴子,”許志群的聲音帶著大禍臨頭的恐慌,“你也太大意了,怎麼會去招惹那個煞星?塘沽地面兒上前些日子新換的黑道老大,就是這個綽號叫‘小美人’的,你不知道嗎?”
嚴謹正目視前方,專心超越一輛女司機駕駛的敞篷小跑車,一時沒有說話。
許志群忍不住“喂喂”兩聲,“嚴子?”
眼見那嬌俏的女司機粉面含嗔,衝他怒目而視,嚴謹雲淡風輕地揮揮手,然後對著車載電話哈哈一笑:“小美人兒啊,真是個好名字!真是一美人兒嗎?”
許志群登時急了:“你別不當回事兒!我告訴你啊,他得這外號,因為人長得又瘦又白像個女的,卻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他是想從根兒上控制塘沽的海鮮市場。你那個店,生意火得扎眼,平時又直接從漁船上貨,正好拿來殺一儆百,這是給你下馬威呢……喂喂……你在聽嗎?”
“聽著哪聽著哪,您接著說!”嚴謹趕緊應答。
他確實走神了。雖然嘴裡說著不在乎,但對方的身份著實讓他吃了一驚。他原來以為砸店的是對“三分之一”充滿羨慕嫉妒恨的同行,沒想到來頭這麼大。可他的店招攬客人,靠的就是“新鮮”兩字,一旦向對方屈服也透過海鮮批發市場上貨,他還做什麼生意?
幾番叮囑之後,許志群終於結束他漫長的通話:“在天津的地面上,不比北京,咱強龍不壓地頭蛇,你真的要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