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某,男,二十二歲,某大學計算機工程系學生。
視線落在這行並不算醒目的黑體字上,季曉鷗嘴裡正含著一口豆漿尚未嚥下去。她驚恐地瞪著報紙,食道肌肉像是忽然失去了吞嚥功能,那口豆漿堵在喉嚨口,半天不上不下,終於改道進了氣管,嗆得她大咳起來,噴得報紙上全是豆漿。
趙亞敏一邊兒替她捶背一邊兒數落:“你說你都多大了,怎麼還這麼不穩重,吃個飯都能三心二意吃到氣管兒裡去?這報紙你爸還沒看呢,就被你弄成這樣。”
季曉鷗抹抹咳出來的眼淚,一聲不響站起來,雙眼發直,夢遊一樣朝大門走去。
趙亞敏追在她身後嚷:“又不吃早飯了?跟你說過多少次,不吃早飯傷肝膽!喂喂喂,你怎麼跟丟了魂兒一樣,這是去哪兒啊?你還穿著睡衣哪!”
季曉鷗要去的地方是湛羽家。被豆漿嗆到之前,她突然想起前幾天警方在報紙上公開的死者衣服特徵,提到一件紅黑兩色的菱形格羊毛衫,而她曾給湛羽買過一件,款式顏色和報上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她在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一路上還存著萬一的念想:沒準兒是她過於神經質想得太多了,說不定是個巧合呢。但站在湛羽家門外,那份僥倖便被眼前的畫面砸得粉碎。
湛羽家所住的樓房,拆遷已經迫在眉睫,很多住戶都搬走了。大部分房間的窗戶也被拆走,只剩下黑乎乎的窗洞,好像被剜掉了眼珠的眼眶。在這一片支離破碎的頹敗場景中,還有七八戶依然顯現出生活跡象的視窗,那是拆遷條件尚未談妥的堅守者,湛家也在其中。
湛家的灰色防盜門大開著,門內有哀樂聲傳出來。門兩側排放著三四個無精打采的花籃。季曉鷗不敢去細看那些輓聯,但湛羽的名字還是如同一把燒紅的針,固執地扎入眼中,刺得她雙眼劇痛,痛得眼淚在不知不覺中爬了滿臉。
客廳迎門就是湛羽的一張黑白照片,比他現在的年紀小三四歲的樣子,清秀雅緻的少年模樣,天真無邪的眼神,微抿的嘴角,一臉稚氣地望著每一個人。
季曉鷗呆呆地看著他,一路上彷彿被冰封的感覺這會兒才慢慢復原。似乎是一把刀刺進身體裡,還要等一會兒血才能流出來,疼痛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追得上她視覺和聽覺的感受。她一再問自己:這是真的嗎?不會是做夢吧?怎麼可能呢?那麼年輕那麼美好的少年,怎麼能和“碎屍案”這幾個字有了聯絡?
嚴謹一直不知道湛羽被害的訊息。他平時幾乎不看報,上網也只看國際新聞和財經新聞,極少看社會新聞的版塊。直到一個飯局上,有人告訴他說劉偉跑路了,他隨意問了句為什麼,對方說:“前些日子劉偉不是天天嚷嚷著要滅一個小男孩嘛。”
事關湛羽,嚴謹多問了一句:“啊,這事兒我知道,他倆最後怎麼著了?”
“死了。”那人說,“被大卸八塊,慘極了!”
嚴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正在吸溜麵條的嘴停止得頗為古怪,沒有被咬斷的麵條又落回碗裡:“誰死了?”
“就那個叫什麼KK的小MB。哎,謹哥,不是說,那小男孩原來跟著你嗎?”
嚴謹沒有回答,扔下筷子呆坐一會兒,站起來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買了一份報紙,停在路邊看完那條短短的新聞,抽掉幾根菸,他給馮衛星打了個電話,但是馮衛星常用的那個手機卻關機了。再換一個跟馮衛星關係很近的朋友,朋友說,他也找不到馮衛星了,似乎劉偉一跑,馮也跟著銷聲匿跡,所有的聯絡方式都無效,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接到嚴謹的電話時,季曉鷗正在湛羽家。
湛家不大的屋子裡站滿了人,只有李美琴在床上躺著,什麼話也不說。
從確認湛羽的死訊,李美琴的表現就不太正常。她一直不知道兒子失蹤之事,是湛羽的同學看到報紙上的認屍公示,覺得有點兒像沒有請假就擅自離校八天的湛羽,於是報告了輔導員。湛羽於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離開宿舍,走時換了一身新衣服,其中就包括警方提到的那件紅黑格毛衣,從此再也沒有回來。訊息彙報到系裡,學校幾經查證,最終報警。
因為擔心李美琴的身體承受不住過多的刺激,她孃家的親戚找到剛從醫院出來的湛羽父親,去公安局認屍並做了DNA檢測。
湛羽父親紅著眼睛從公安局回來,把一份《死亡證明》擺在李美琴的面前。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直愣愣地盯著那張紙,盯了有十幾分鍾,然後她拂掉那張紙,像拂掉一粒塵埃,她躺下去,睜著眼睛,變成了一具毫無知覺的行屍走肉。三四天了,她沒有吃過一口東西,水是別人用勺子強喂進去的,勉強維持著她日漸衰落的生命跡象。
季曉鷗在湛家待了一會兒,發現滿屋子的遠親近戚,卻沒有一個思路清晰能真正做事的人。案子未結,湛羽還在殯儀館的冷凍櫃裡,暫時不能火化,可他的身後事還是要準備的。但他父親躲在角落裡,一直悶頭喝酒,間或落兩滴眼淚,問他什麼都說不清楚不知道,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主意特別多,一旦問起後事如何處理,卻全都變成了鋸嘴的葫蘆,誰也不肯多說話。季曉鷗困惑了好久,才從那些拐彎抹角的話裡琢磨出他們真正的意思。湛家現在已是一個爛攤子,湛父喝酒喝得白痴一樣,而且他的經濟狀況什麼樣大家都清楚,李美琴的精神狀態短時間內無法復原,這些人恐怕都是擔心說多錯多,一旦拿了主意,就得出錢。可說這些人不願管事吧,他們又對另一件事特別感興趣,就是湛家的拆遷費究竟能拿到多少。
季曉鷗心中的悲痛,被她此番見識到的世事涼薄碾磨成了徹底的麻木。她站在室內唯一的窗前,將窗扇開啟一條小縫兒,讓室外清新的冷風冷卻她內心的燥熱。理清自己的思緒,她把看上去最靠譜的湛羽小姑拉到一邊,說湛羽頭七已過,無論如何也得把他的身後事料理一下,錢不管多少她都可以出,但不管湛家還是李家,必須有人出來主事。湛羽是有父母有親戚的人,直系血親不出頭,她一個外人不能上趕著往前撲。情歸情,理歸理,北京人把這個分得很清楚。
她自覺話說得並無不妥,未料到小姑冷笑一聲,兩條文得細細的長眉揚起來,對她說:“對呀,你一外人,摻和什麼呀?老湛家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再說,美琴現在又不是沒錢。你出錢?圖什麼呀?難道也看上她這套房子了?”
噎得季曉鷗啞口無言,她尷尬地站了一會兒,放眼一看滿屋都是湛家的親戚,顯得她孤立而多餘。她一跺腳出了門。
本來想去趟社群醫院,因為李美琴現在的狀態不能聽之任之,至少需要輸點兒葡萄糖。但她剛走出房門,迎頭碰上兩個男孩,手裡捧著大捧的白菊花,穿著打扮一看就是學生,大概是湛羽的同學。
她低著頭側身讓路,其中一個大男孩卻叫了一聲:“師姐。”
季曉鷗抬起眼睛,眼熟,肯定見過,可想不起來在哪兒認識的。
那男孩說:“我和湛羽一個宿舍,夏天的時候你不是去過我們宿舍嗎?”
季曉鷗這才恍然,原來他就是那個在宿舍接待過她的男生。她點點頭算是招呼,和他擦身而過。等她下了樓,正跟路人打聽社群醫院的地址,那男生小跑著從樓道里追下來:“師姐師姐您等等!”
男生一直跑到她跟前,摘下眼鏡,用力揉了揉哭得微紅的眼睛:“聊會兒可以嗎?有件事,我覺得挺奇怪的,想問問你。”
“說吧。”
“湛羽一直是我們宿舍花錢最儉省的。從幾個月前開始,忽然間就像是變了個人,衣服都是名牌,還新買了手機和膝上型電腦。他說是他爸爸做生意發了財,可我剛才看了,他們家可不像是發了財的樣子。”
季曉鷗定睛看了他一會兒,問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男生趕緊搖頭:“你別誤會,師姐。我就是覺得,這事跟他被害有沒有關係啊?警察來過學校,把他的東西都取走了,可這都半個多月了,不但案子沒有一點兒進展,公安局更是連句話都沒有,你覺得會不會因為湛羽家沒什麼背景,他們不太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