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嫌惡地看著他:“你在哪兒喝成這樣?”
湛羽咕噥:“酒吧。”邊說邊把兩隻眼睛骨碌碌地來回轉著,抹得稀髒的臉上,只有他這兩隻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黑白分明。一眼看到酒櫃上的那瓶白蘭地,他如遇到救星一樣撲過去,拔下瓶塞就把酒瓶口往嘴裡塞。
嚴謹眼明手快,在酒瓶進嘴之前已經奪了下來,順手給了湛羽一個耳光,希望他能徹底清醒:“你又回那地方了是吧?”
那一個耳光太重,湛羽的臉都被打得歪到了一邊,一條細細的血流從湛羽的鼻子裡竄出來。血珠灑落在他襯衣的前襟上。
他抹一把鼻血,舉到眼前看了看,然後眯起眼睛,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似笑非笑,似醒非醒,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看見血,嚴謹有些後悔下手太重,說話的口氣和剛才相比便柔和了一點兒:“前些日子跟我借錢時賭咒發誓的那些話,你還當真嗎?”
“我……我……我是發過誓,”湛羽口齒不清地開口,“我答應你……回學校,好好把學上完,再不……不去酒吧街那種地方。可是我……我……我……我又遇到了新問題,拆遷,我們家拆遷,你……你知道吧,只給我們均價一點二的補償,那點兒錢……那點兒錢夠幹什麼?就算能買套小房子,裝修的錢呢?而且我們家一直都住在北京城裡,三代都住得好好的,憑什麼現在得把地方讓給那些外地的土鱉?憑什麼我們只能去大興、房山買房,只能買得起那兒的房子?我得給我媽……給她買套城裡的房子……”他說著說著突然哭起來,聲音愈加含糊,後面的話嗚裡嗚嚕的,更聽不清都說了些什麼。
嚴謹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過一會兒取過餐桌上的紙巾盒遞過去,然後問他:“那你來找我什麼意思?還想跟我借錢?”即便他盡力壓抑,語氣中的輕蔑終是掩飾不住,對湛羽,他已經徹底放棄了,“上回你媽手術,這回拆遷,那下回呢?下回你還能用什麼藉口?”
湛羽的哭泣停了,抹掉眼淚,他囔著鼻音回答:“哥,借你的錢我一定會還。這次我也不是想借錢。”
“那你來幹什麼?”
“我……我……”湛羽支吾著,好半天,最終似下了決心一般,一口氣說出後面的話,“我能在你這兒待幾天嗎?”
“在我這兒待幾天?”嚴謹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想幹什麼?”
“劉偉要殺我。”
“劉偉殺你?”嚴謹從椅子上站起來,真想再給他一嘴巴,“你今天究竟喝了多少酒?你他媽的醉得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站直了,把你臉擦乾淨,我送你回學校!”
“我不回去!”湛羽喊起來,同時打了個長長的酒嗝,“劉偉讓人天天在學校等著我,他真的要殺我。”
“劉偉吃多了撐著了才會跟你較勁兒!”嚴謹才不會把一個醉鬼的話當真,揪住湛羽的衣領,拽著他往門口走,“瞅你這殘樣兒,讓你爸媽看看,準後悔當年沒把你掐死。”
“少提我爸媽!姓嚴的,你他媽放開我!”毫無預兆地,湛羽突然翻臉,用力一甩,居然掙脫了嚴謹的手臂。但他酒後腳軟,一時沒有站穩,踉踉蹌蹌朝後退去,背部撞在門口的屏風上,隨著一聲巨響,那扇美輪美奐曾被季曉鷗由衷羨慕過的玻璃屏風,隨著他的人一起倒下,直接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嘩啦啦摔得粉碎。
嚴謹被那聲巨響嚇了一跳,定下神來就看到倒在碎玻璃之中的湛羽,左邊臉頰和下巴的交接處,被玻璃豁開了一條口子,鮮血狂湧而出。他慌忙上前,想扶起湛羽,沒想到湛羽一下子跳起來,動作迅速敏捷得根本不像一個喝醉酒的人,開啟房門就衝了出去,撲到電梯前瘋狂地拍打著電梯下行鍵。
嚴謹追到門口:“要不要去醫院?我開車送你去。”
“去你媽的醫院!開你媽的車!”湛羽破口大罵,言辭清晰,連最後一分酒意似乎都醒透了。
電梯到了,門滑開,他進了電梯,一手用外套捂住傷處,一手朝嚴謹豎起中指:“你見死不救,你媽的!”
然後電梯門迅捷地合上了,只把嚴謹氣得火冒三丈,可又不能真追下去跟個二十歲的毛孩子較真,只能重重甩上防盜門,大罵一聲:“渾蛋!”
回到客廳,嚴謹才發現剛才攙扶湛羽時,襯衣的袖子和前襟蹭上大片血跡,算是徹底廢了。他罵罵咧咧地脫了襯衣甩進洗衣筐,又朝著那堆屏風的殘跡踢了兩腳,終是難以洩盡心頭的那股怒氣。
直到第二天,他才從馮衛星那裡得知,湛羽果然又回了酒吧街,此番迴歸,那個花名叫作“KK”的MB,在酒吧街聲名愈盛,更兼男女通吃,老少通吃,生意愈加興隆。而劉偉放話要幹掉湛羽,竟是真的。因為湛羽膽大包天,居然睡了劉偉十九歲的新女友。馮衛星問嚴謹,這事兒打算管嗎?嚴謹牙都快咬碎了,卻裝著毫不在意,懶洋洋地回答:“老子不管了,要死要活隨他們去。”
嚴謹絕不會想到,他鐵了心打算再不管湛羽閒事的那個晚上,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完整的活生生的湛羽。
十二月二十九日,一場大雪覆蓋了歲末年初的北京。凌晨六點多,天色尚未全明,一個早起的拾荒者在一個大型居住小區的垃圾筒裡,發現一個黑色的塑膠袋,她粗粗看了一眼,以為是被別人丟棄的豬肉和碎骨,便拎到路燈下檢視是否還能食用,卻在其中發現了一隻屬於人類的手臂。拾荒者被嚇得魂飛魄散,扔下塑膠袋狂奔而逃。周圍幾棟樓的住戶,幾乎都聽到了她那聲淒厲的尖叫。
季曉鷗是從顧客的閒聊中才注意到那條新聞的。元旦假期的第二天,美容店裡的顧客並不多,除了每天必來造訪的方妮婭,還有樓上一戶人家的兩姐妹,閤家吃完團圓飯之後,相約下樓一起做面部護理,邊享受按摩邊隔空聊天,繼續她們在家中尚未討論完的話題。起初季曉鷗並未留意她們在聊什麼,她正忙著給方妮婭做經絡排毒的身體按摩。
這些日子方妮婭的心情極度不好,說老公最近夜夜晚歸,碰都不肯碰她,脾氣也變得喜怒無常,一定有外遇了。可任憑她如何明察暗訪,卻始終無法找到那位第三者的任何蛛絲馬跡。季曉鷗尚未結婚,遇到夫妻間的這些事真不知道怎麼幫她,只好勸她沉住氣再等等看,別冤枉了好人也別放過一個小三。直到方妮婭進了浴室,她才能坐下喝杯茶休息一會兒。這時候,鄰家兩姐妹的聊天聲飄進了她的耳朵。
妹妹說:“太可怕了,切那麼碎,絕對是個變態殺人狂乾的。”姐姐說:“就是,簡直像《沉默的羔羊》,現在老有這樣的案子,這社會怎麼啦?”
季曉鷗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了半天,才聽明白她們在討論的是樁新出的碎屍案。見她意興闌珊的樣子,那姐姐激動得差點兒從床上爬起來,“這麼大事兒你居然不知道啊?今早好幾份報紙的頭版。說是惡性案件,警察怕影響不好一直封鎖訊息,沒想到網上早就有現場照片了,鬧得特別大,才公開呢。”
季曉鷗這才有了點兒興趣,等顧客走了,她上網搜了一下,發現各大入口網站都有了碎屍案相關的新聞,但皆語焉不詳,只說兩日前警方接到報案後,經過搜尋,又在本市其他地域的垃圾桶內發現裝屍體碎塊和其他證物的塑膠袋,拋屍現場已受到警方嚴密保護云云。在她常去的那家著名網站的論壇裡,首頁也飄著一條相關的熱帖。季曉鷗發現,其實兩天前她就看見了這個帖子,只因帖子題目上標著“圖片血腥,慎入”的警示字樣,她自覺神經脆弱,經不起過分的視覺刺激,就沒點進去看。幾天沒留意,這條帖子的人氣和回覆數已經暴漲。她點開瞄了幾眼,第一張照片的血腥程度就讓她吃不消,立刻關了頁面退出來,轉去看娛樂圈的八卦新聞了。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季曉鷗聽到父母議論的,居然也是這個碎屍案。她取過父親訂閱的晚報,看到它居然又佔據了社會版頭條的位置。比起昨天的訊息,今天的新聞有了更多的進展,說警方將發現屍塊的垃圾桶全部運回,不僅將找到的屍塊拼合成一具基本完整的屍體,而且現場還提取了死者衣物、包裝袋等重要的殘留物證。經法醫勘驗,已確定受害者的年齡和性別,死亡時間約為七天前,即十二月二十四或二十五日,系人為分屍,定性為重大刑事犯罪案件,現正進行失蹤人員的DNA甄別。看到警方披露的受害者衣物特徵,季曉鷗心中莫名其妙地掠過一絲不安,雖然這不安在此刻顯得那麼荒唐。
而趙亞敏的感慨則是針對“二十歲至二十二歲,男性”這幾個字發出來的:“這是誰家的孩子?跟老二家的曉鵬差不多大,就這麼死了,還死得這麼慘,讓他爸爸媽媽後半輩子可怎麼過呀?”看著身邊專心看報的季曉鷗,在她額角用力點了一下,“平時回來那麼晚,說你兩句你還不高興,我那是擔心你出事兒。什麼時候你自己養孩子了,才能知道什麼叫可憐天下父母心。”
季曉鷗合上報紙,不耐煩地說:“是,您就恨不能把我拴在您腰帶上,無論做什麼事都得向您報告,您那叫控制慾懂不懂?控制慾太強了也是病,得治!”
不等趙亞敏反應過來,她拋下報紙跳起來,跑進自己房間關上門,把她媽氣急敗壞的罵聲關在了門外。
老百姓的生活總歸是四平八穩,一向乏善可陳,突然出了一個極具刺激性的社會事件,立刻變成熱點新聞,像每天到點兒觀看電視連續劇一樣,對碎屍案破案進度的追蹤,成為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季曉鷗也不例外。
本市幾份發行量挺大的報紙,深諳讀者的這種心理,連續幾天都有該案的報道,可惜內容大同小異,並無實質性進展。直到第三天,經親屬的血液DNA鑑定,被害者的身份終於確認,警方向全社會公開懸賞破案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