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兩點,她爬起來找護士要安眠藥,結果被值班護士訓斥了兩句,並被趕回病房,然後她幾乎睜著眼睛失眠到天亮。
是夜同樣失眠的,還有看守所內的嚴謹。他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看守所內度過一個難忘的春節。
除夕那天,恰好是他刑事拘留七天期滿的時間,一大早他就被帶出監室,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被放出去了,他自己也認為終於熬到頭了,和所有人鄭重告別,將在看守所內買的被褥、鞋、煙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留給同室的犯人,自己披著那件沒有紐扣的外套,一身輕鬆邁出了鐵門。然而這一次,他依舊沒能走出看守所的大門,而是被帶到了提審室,簽署了一份逮捕證。
嚴謹對著那份逮捕證看了很久,忽然覺得這一齣戲的情節完全沒有邏輯,荒唐得可笑,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但笑是無論如何笑不出來的。
他知道,刑事案件的逮捕證並不是隨意簽發的,需要市局和檢察院兩級批准。他的逮捕能被批准,證明專案組已經找到了關鍵性的證據。可現實中他根本沒有殺過人,有什麼證據能讓檢察院同意批捕?
過去的七天,專案組沒有任何人同他接觸,送逮捕證的,也是兩位素未謀面的年輕刑警。無論嚴謹如何發怒如何咆哮,兩人都是一般無二的面無表情,任他隨意發洩。
嚴謹感受到從未經歷過的巨大壓力,哪怕十幾年前的生存訓練,他一個人在四面荒野無水無糧無救援的狀態下都未經歷過的恐懼。從他進了看守所,就被與外界嚴密隔離,至今也不知道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像是被扔進一個巨大的黑洞,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努力都被吸收得乾乾淨淨,聽不到一點兒回應。他第一次意識到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個人的力量有多麼渺小,無論你是什麼人,無論你曾有過什麼背景,都會在這面銅牆鐵壁前被撞得粉碎。
想通這點,他終於冷靜下來,順從地在逮捕證上籤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律師?”
刑警冷冰冰地回答:“能見的時候自會通知你。”
都以為再不會見到嚴謹了,他原樣返回讓同監室的人大吃一驚,好像見到了外星人。尤其是李國建,眼神發直,嘴張得幾乎能塞下一個雙黃蛋。嚴謹上去抽了他後腦勺一下:“犯什麼傻?是老子回來了。”
“謹哥,怎麼回事?您不是說要回家過年了嗎?”
“爺沒那福氣,這回是正式逮捕。不過你們這幫小子有福,又能跟著吃大戶了。”
李國建撓撓後腦勺,尷尬地笑了兩聲,沒有接話。
嚴謹刑事拘留的這七天裡,除了家人來送過三萬塊錢,還有一些得知訊息的朋友,也陸陸續續地來過看守所,人肯定見不到,他們就留錢。嚴謹人緣好,來看他的人很多,不過三天工夫,他個人賬戶裡的餘額就達到了上限三十萬元,沒法兒再往裡充錢了,可送錢的人還是源源不斷,看守所不得不通知嚴謹的家人,將他賬戶裡的錢提走一部分。這邊剛提走,那邊又有新錢湧入。所以在過去的幾天裡,嚴謹所在的六號監室,每個人都在幫嚴謹花錢。雖然看守所裡能花錢的地方也不多,除了那個小超市。小超市裡貨物品種有限,但香菸、泡麵和火腿腸是管夠的,袋裝烤鴨之類的用來改善一下伙食的食物也是足夠的。每天早、中、晚三頓飯,都會有人替嚴謹把幹部食堂的飯菜送過來,他吃不完的東西,監室裡的所有人,只要乖乖不鬧事,都能分到一些打打牙祭。這對一天三頓吃的都是看守所缺鹽少油的正常伙食的人來說,簡直比春節聯歡晚會還要令人期待。帶組的幹警也對他特別客氣,比他剛進來的時候客氣多了,顯然是外邊有人專門打點過了。短短七天,嚴謹就成為六號監室裡名副其實的老大,李國建反而淪落成他的跟班。
看到嚴謹返回六號監室,不少人打心眼兒里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裡包含的不僅是對物質享受的期待,還有對嚴謹本人的信任。他雖然是以殺人嫌疑的罪名進來的,可是為人處世沒有一絲暴戾之氣,只要不跟他搗蛋,他對監室裡所有人都一視同仁,而且他來了之後,也不許李國建他們再對任何人實施體罰,更不能欺負新進來的嫌犯。
其他人心裡暗暗高興,嚴謹心裡卻有點兒堵得難受。歪在大鋪上抽了幾根菸,他漸漸緩過勁兒來,開始接受自己目前的處境。從最壞處往好裡看,批捕之後他就可以見委託律師了,也可以和家人通訊了,不管怎樣都好過如今的處境。
想明白了,他的臉色便陰轉多雲,幾乎打結的眉毛也舒展了。見他顏色稍霽,李國建趁機湊上前,壓低聲音說:“謹哥,問你件事兒。”
“說。”
“您真的殺人了嗎?”
嚴謹看他一眼:“你覺得呢?”
“我不相信。”
“那不就結了?”嚴謹苦笑一聲,“我也不相信。”
“家裡給找律師了嗎?”
嚴謹搖頭:“不知道。待這兒七天,外邊的訊息一點兒都進不來。”
李國建便說:“嗯,那批捕也好,總算能見到律師了。謹哥您可得往寬裡想,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嚴謹嗐一聲:“你不用安慰我,老子不怵這個。我問你,從批捕到一審,大概得多長時間?”
“不好說,看案子了。短的一兩個月,長的兩年都有。你看四號監室,有一個經濟案的,公安局遞交的案件材料,被檢察院駁回兩次了,既不能判又不放人,這都兩年多了,還押著呢。”
嚴謹不出聲了,半閉眼睛拿手摸著下巴和腮幫上的鬍子,摸了好半天,李國建都懷疑他睡著了,他卻突然睜開眼睛:“哪兒能搞個剃鬚刀來?這整天鬍子拉碴的太影響哥們兒形象了。”
李國建笑了:“謹哥,這兒又沒有花姑娘,您打扮得再好看也沒人看呀。”
嚴謹臉一拉:“你怎麼這麼多話?”
李國建趕緊賠笑:“行行行,我這就想辦法去。”
一旦明白得在這個環境裡學會隨遇而安,嚴謹身體中的樂觀主義者基因就開始佔上風。他必須得找點兒樂子打發時間,才能把每一個焦慮的日子延續下去。他坐起來,看了看左右。這會兒正是上午學習的時間,大家都按照李國建的指示,盤腿坐在大鋪上,大部分人都閉著眼睛,說是默背《看守所條例》,其實是在打盹補覺。只有嚴謹正前方的地板上,靠牆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兒,正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看得入神。按說看守所裡是不允許看書的,唯一的例外是法律書籍。嚴謹伸手把那本書取過來,果然是本《法律大全》。
面對男孩兒惶恐不安的眼睛,他合上書在手心裡拍了拍:“看得明白嗎?”
男孩兒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看不太懂。”
“那你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