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慎立刻也冷笑一聲:“您的立場還真讓人犯糊塗,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兒?受害者?到底誰才是受害者?我哥招誰惹誰了,莫名其妙就成了殺人犯?我爸一輩子小心謹慎,只求能全身而退,結果呢?現在晚節不保!我們家老太太從年輕天真到老,臨了卻嚐盡世態炎涼,她腦出血你知道嗎?從得到逮捕通知犯腦出血送醫院,到現在人還在病床上躺著呢,吃喝拉撒都得靠人服侍。我哥的案子,已經被他們鬧成了雷區,我們求爺爺告奶奶,就是沒人敢插手問一句,公安局批捕是不是太草率了?這結果他們滿意了吧?滿意了吧?受害者?我們家才是受害者好吧?”
面對這串連珠炮似的逼問,季曉鷗沉默了好久。一邊是嚴謹,一邊是湛羽,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幾分鐘後她開口:“既然這樣,你為什麼找我?”
“你甭想多了。我就是覺得,你兩家都認識,我哥的情況你瞭解,那邊對你也不會有牴觸情緒。”
季曉鷗搖頭:“我一直都把湛羽當作弟弟。假如你是我,你能坐在他父母面前,跟他們討論他們獨子的一條命到底值多少錢嗎?你做得到嗎?或許你能,可我做不到!”
“你不試試怎麼就知道不行?”嚴慎臉上可以打皺的部位全都皺了起來,這一瞬間,神情出奇地像嚴謹,“那姓湛的孩子不就是為了錢才去賣的嗎?能教育出這種孩子的父母,在錢面前不動心嗎?不過就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老實說,我不愛和這種人打交道,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底線在哪裡,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底線。窮生奸計,富長良心,聽說過這話吧?其實我知道你和那孩子有點兒那什麼的關係,不過既然我哥不在乎,這種事旁人說什麼都沒用是吧?”
季曉鷗抬起眼睛盯了她半天,不動聲色地反問:“那您是成心來吵架的對吧?”
嚴慎似反省了一下,自己也發覺最後一句話說得不妥:“對不起,我最近壓力很大。剛才那話我收回。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想跟你說,湛家不知受了誰的攛掇,在微博上開了一個賬號,專門用來造我們家的謠,把我哥名下的財產都算在我爸頭上,把公安局正常的辦案程式歪曲成我爸的干涉。他們明明知道微博的影響力有多大,唯恐天下不亂的閒人又有多少!如今網監天天蹲在網上看熱門訊息,紀委已經開始介入調查了你知道嗎?這實在太荒唐了!做了幾十年官的人,誰真禁得起故意上綱上線的調查?這是有人在渾水摸魚故意搗亂你懂不懂?你要是能先跟湛家談談,讓他們明白,別傻乎乎做別人的槍,那最好,只要價錢合理,我們願意拿錢擺平。”
季曉鷗站起身,打算結束這場不愉快的談話:“再說一次,這個中間人我不會去做。你儘可以自己去試試。可我覺得,湛羽的父母,他們是沒錢,但沒錢的人,也和你一樣,有做人的尊嚴和底線。”她走出房門,吩咐店長小云,“替我送客。”
雖和嚴慎不歡而散,但她的出現卻提醒了季曉鷗,從湛羽火化以後,她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過李美琴了。
季曉鷗不敢去見李美琴,因為她總想起她跟李美琴說過的話:上帝沒有給你想要的,他讓你等待,是為了給你最好的。她怕李美琴問她,如今這一切就是你說的最好的東西?假如李美琴真的這樣質問,她將無言以對。
事實果然如季曉鷗所料,嚴家派去湛家的說客,真的碰了個大釘子。
湛羽的母親這樣說:“你能讓我兒子活過來嗎?他要是能活過來,你想要多少錢,我賣血賣腎都付給你!”
湛羽父親回答:“我們不要帶血的錢,孩子的命無價,我們只要兇手伏法。”
但上述細節的描述並非來自嚴慎,而是季曉鷗從網上了解到的。因為聽嚴慎提起微博,她也註冊了一個賬號登入上去。摸索一會兒,便學會了大部分功能,很快找到嚴慎說的那個微博。她翻了幾頁,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覺。雖然該微博的註冊名為“湛羽之父”,但她能確定這些微博絕對不是湛父寫的。寫微博的人,從詞彙量的大小和用詞的準確性判斷,至少有大學或大學以上的文化水平。
最新的兩條微博,說的就是嚴家妄圖用錢收買湛家父母閉嘴的事。中心思想總結得擲地有聲:法律的公正就是窮人的生存底線。因此兩條微博的下面,有將近六千條評論,轉發更是早已破萬。季曉鷗點開評論看了一會兒,除了對湛羽父母的安慰,還有號召為其捐款的倡議,其餘的都是對嚴謹和嚴家的謾罵,簡直彙集了漢語裡所有的貶義詞。她實在看不下去,只好關了評論頁面。望著微博頂部那張湛羽的頭像,上次讓她心煩意亂的那種感覺,又來折磨她了。可她一時半刻又說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只是覺得微博那些文字莫名的熟悉,從這些文字裡,自己好像應該知道點兒什麼,但事實是她又明明白白地不知道。
煩躁的她終於推開自己房間的門,走了出去。趙亞敏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瞧見她穿了出門的裝束,便扭過頭問:“這麼晚了你去哪兒?”
季曉鷗換鞋:“哪兒也不去,出門走走。”
在她身後,趙亞敏意味深長地衝老伴兒使個眼色:“你瞧見沒有?看來給她找物件的事兒,還得抓緊。再這麼下去要出事兒了。咱們醫院,一輩子沒結婚的那倆老姑娘,最後不都神經不正常了嗎?”
出了家門,季曉鷗沿著街道慢慢溜達著,路邊已有迎春花吐出半開的花蕊,在幾棵銀杏樹的後面,她看到一棟三層小樓,大門的玻璃上貼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教會禮拜日的活動通知。
她在路邊站了一會兒,三樓有扇窗戶半開著,有燈光透出,而且隱隱傳來鋼琴的伴奏聲,和著讚美詩的聲音:“生病的人會不會拒絕健康?憂傷的人會不會拒絕安慰?孤單的人會不會拒絕同伴?迷失的人會不會拒絕方向?寒冷的人會不會拒絕溫暖……”
她踮著腳仰起臉,想聽得更真切些,但那聲音卻似突然消失了。當她轉身要離開,歌聲又飄了過來:“絕望的人會不會拒絕希望?漂流的人會不會拒絕家鄉?朋友你為什麼拒絕?朋友你為什麼拒絕?……”
這一瞬間,市井的喧囂煙消雲散,車輛的噪聲急劇滑落,周圍一切妨礙音樂的聲響彷彿一下子退卻了。圓潤的歌聲彷彿天堂落下的淚珠,溼潤了她那顆被初春凜冽的寒風吹得皺巴巴的心臟。她的腳自發開始行動,領著她沿樓梯走上三樓。
三樓正對著樓梯的那個房間,大門虛掩著,歌聲就是從這個房間傳出來的。
季曉鷗悄無聲息地從後門進去,在最後一排的空位上坐下。這是一個教室模樣的房間,講臺邊有架簡易鋼琴,站在臺上的唱詩班,都是穿著白色聖袍的年輕女孩子,以清麗的聲音唱著一首極其熟悉的讚美詩:
我是沙崙的玫瑰花,
是谷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
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
如同蘋果樹在樹林中。
我歡歡喜喜
坐在他的蔭下,
嘗他果子的滋味,
覺得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