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神傾聽著那些年輕聲音的細語傾訴,傾訴著她們對愛情的嚮往和渴望,伴奏鋼琴曼妙地灑落一串清脆的音符,在鍵盤的盡頭,彷彿珍珠彈落在地板上。她聽了很久,不知是從哪個瞬間開始,感到雙眼溼潤起來,周身都有些不能自已地戰慄。在這種聖潔的氛圍裡,世界變得透明潔淨,讓人錯覺時光能夠重來,夢想能夠實現,所有的情都會燃所有的愛都還在。在這個不大的房間裡,似有無數朵潔白的花在眼前次第開放,那種叫人心悸的純潔和美麗,它的名字,叫作“愛情”,在物慾橫流的繁華都市中屢屢被誤讀的“愛情”——那些都變成房和車的愛情。
季曉鷗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不要當眾流淚。然而眼淚卻不聽話,簌簌地滾落,頃刻間就溼了兩頰。
活動結束了,周圍人漸漸走空,只有鋼琴仍在輕聲彈奏著慢板類的曲子。彈琴的是一個清秀的女人,看不出真實的年齡,捲曲的長髮散落在肩頭,有一股秀韻天成的氣質。季曉鷗遠遠地看著她,只希望琴聲能再多持續一會兒,能讓自己在這裡再多坐幾分鐘。
彈琴的人好像聽到了她的心聲,把那些輕快的鋼琴曲一首一首地彈下去。不知什麼時候,鋼琴的調子忽然一變,從古典音樂變成一首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季曉鷗知道那是一首英文歌曲,高中時流行的十大英文金曲中必有的一首,但年代久遠,實在想不起名字了。
琴聲的餘韻就結束在這首英文金曲裡。那女人合上琴蓋站起來,驀然看到房間裡還有一個人,明顯吃了一驚。
她徑直走過來,突然看到季曉鷗臉上的淚痕,表情一下變得極其柔軟:“你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嗎?”
“沒有沒有,我沒事兒。”季曉鷗趕緊搖頭:“在聽你彈琴。你剛才彈的那首歌叫什麼,太好聽了。”
“你喜歡這首歌?”女人笑了笑,“它是一首很老的歌了,名字叫‘Tonigebrate My Love’。”
“哦,想起來了,《今夜慶祝我的愛》。這種老歌承載了太多回憶,能讓人想起很多美好的往事。”
“你說得對,它的確會讓人想起很多很多的美好往事。”女人舉起手臂,將長髮盤在腦後,露出光潔明淨的額頭。她望著季曉鷗,“你是信徒嗎?”
季曉鷗遲疑一下:“算是吧,只是還沒有受洗。”
女人微笑:“那太好了!喜歡唱詩班嗎?這裡收留了很多失落的靈魂,你若喜歡,也可以加入。”
季曉鷗好奇極了,這女人笑容裡似帶著一絲肅穆的哀傷,像是剛從拉斐爾筆下的聖母像中走出。因為女性也可在基督教會中擔任管理和傳教的職務,所以她問:“你是教會的神職人員嗎?”
女人搖頭:“不是,我和你一樣,都是未受過洗禮的平信徒。”
“你沒有受洗?為什麼不受洗呢?”長得這麼聖母範兒,卻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季曉鷗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女人臉上又現出那種宗教題材畫中特有的微笑:“因為我知道我追隨主耶穌的動機並不純粹,只是因為很久以前我愛上一個人,卻因為遲疑和不信任,最終失去了他。在他離開以後,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瑰寶。我願意重生得救,只為有朝一日能在天上重新見到他。”
季曉鷗哆嗦了一下,懷疑眼前這女人是不是從異次元平行世界穿越過來的,怎麼所有的臺詞聽上去都不像現實社會的正常對話呢?幸虧她穿著一件質地很好的菸灰色修身羊毛連衣裙,既沒有赤腳穿著球鞋,也沒有穿著白棉布裙子,更沒有海藻般的長髮,沒有這些典型的小清新特徵,季曉鷗認為還是可以彼此多聊兩句的。
於是季曉鷗問道:“假如你能再見到他,你怎樣才能讓自己不再懷疑,完全信任他呢?”
她回答:“你相信神的無所不知和無所不能嗎?如果你相信,就將一切懷疑恐懼和壓力都交給神,神自會把答案放在你的心裡,你只需追隨你的心,無須想太多的過去和未來。不要恐懼掃過你生命的暴風雨,那不過是神的試煉。很多時候,他讓我們等候,僅僅是要操練我們的忍耐。即使所有的歡樂都失去了,上帝仍會給你力量讓你站起來。”
幾句話聽得季曉鷗心頭劇烈震盪,糾結多日的問題,竟在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嘴裡聽到簡捷可行的答案。按住怦怦作響的心口,她懷疑地問:“你是誰?約翰?路加?還是保羅?難道你是上帝派來點化我的嗎?”
女人被逗得笑起來。這一笑,季曉鷗才能看到她眼角一兩條若隱若現的細紋,多少也應該有三十歲了。
她說:“很高興你能這麼想。不過我只是個凡人,我姓趙,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May。”
那天晚上,季曉鷗的祈禱詞裡,多了這麼一段:“神啊,從今往後,我必不再向你述說我的軟弱和痛苦,請將勇氣和力量放置於我的內心,哪裡有傷害,我傳達寬恕;哪裡有憂愁,我帶去喜悅;哪裡有幽暗,我帶去光明;哪裡有疑惑,我播下信心;哪裡有絕境,我帶去希望。”
她終於積聚起足夠的勇氣去見李美琴。除了看看李美琴的近況,起碼也能問問那個微博的真正主人到底是誰。她被自己腦子裡那個倏忽出現又倏忽消失的靈感折磨得心煩意亂。
就近出了地鐵站,季曉鷗沒有選擇公交,而是打了一輛計程車,她已經有點兒迫不及待。快到目的地時,計程車在最後一個路口停下來等紅燈。季曉鷗無意中抬起頭,朝原來那棟樓房的方向瞄了一眼,彷彿晴天裡打下一個霹靂,她驀然驚呆了。
那裡已被夷為平地,到處是一片瓦礫。那棟陳舊的樓房已經消失。
季曉鷗從計程車裡鑽出來,望著那片瓦礫場,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想起掏出手機撥湛羽家的電話,然而手機話筒裡傳出來的,卻是“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不存在,請您核對後再撥”。
在馬路牙子上坐了很久,西北風透過羽絨服長驅直入,冰冷一點點滲透她的身體。季曉鷗終於意識到,她長達一個多月的恐懼和退縮,最終讓她和李美琴失去了聯絡。這大概就是上帝對她的懲罰。
那麼嚴謹呢?她還能做些什麼,才能化解她這段日子所有的驚懼與傷心?才能讓她想起嚴謹時,心口不再像壓著一塊千斤重石喘不上氣?
嚴謹的律師於半個月後第二次申請會見,然而這一次他卻未能見到嚴謹。
因為那天恰好是剛滿十八歲的馬林二審判決下來的日子。二審維持原判:死刑,立即執行。從接到判決書那時候起,馬林的情緒就變得極其不穩定,在監室裡像瘋了一樣,將腦袋和身體一次次撞向水泥牆面,撞得滿頭鮮血。為安全起見,警察只好給他上了重銬腳鐐,關進一間單獨的監室。
這間監室的內壁都包著柔軟的材料,沒有任何傢俱,就是為了防止犯人自殘。如果沒有意外,高院死刑複核下來之前,他剩餘的日子就要在這間屋裡度過了。但他進了監室,卻沒有變得安靜,反而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滿地打滾,嘶聲長叫,而且力氣大得驚人,幾個年輕力壯的警察都無法近身。
王管教知道馬林比較聽嚴謹的話,便把嚴謹從監室裡叫出來,讓嚴謹好歹去安撫一下。如果馬林在死刑前出了什麼問題,他這個季度的獎金黃了還是小事,別影響他下個月就能拿到的科長任命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