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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我一直相信你

她走過去,將水杯放在床頭櫃上,叫了一聲:“嚴謹?”他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她用力推推他:“嚴謹,醒醒!”他還是一動不動。

季曉鷗皺起眉頭,側過身去看他的臉,卻見他雙眼緊閉,呼吸粗重,竟是一副人事不省的樣子。她嚇了一跳,知道情況不對,伸手碰碰他的額頭,果然滾燙,像觸到一塊剛從灰堆裡扒出來的火炭,連噴在她手背上的呼吸都是熾熱的。

季曉鷗耳邊嗡一聲響,雙腿頓時失了力氣,一跤跌坐在床板上。這一刻她已經意識到,她以為可以輕易解決的事情正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飛奔。屋內十分安靜,除了廚房水龍頭沒有關嚴的滴答聲,就是嚴謹過於急促的呼吸聲。她傻坐了半天,呆呆地看著他的臉。彼此認識一年了,她從沒有過這樣的機會細細端詳他臉部的每一根線條。在雪亮的日光燈下,那張臉上的細節既熟悉又陌生,眼睛下面兩個黑圈,疲憊得像剛剛穿行過百里大漠,下巴腮幫處幾天未剃的鬍子,則肆無忌憚地生長,如同夏日雨後的荒野。她的心尖處彷彿過電似的倏然一顫,全身的神經都因為心疼抽縮了片刻。而經歷了從驚嚇到恐懼再到心疼之後,她心中的是非黑白便完全被拋之腦後了。

她在寂靜中坐了很久,滿腦子都是嚴謹被捕前兩人在雪地裡激吻後最後的對視。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呆坐了半個多小時。嚴謹終於動了動,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眼睛都不敢眨了,他卻翻個身又睡過去,頭頸揉來揉去也沒找到舒適的位置,雙肩攏得緊緊的,一副不勝寒冷的瑟縮狀。

季曉鷗俯下身,拍打著他的臉頰,輕聲喚他的名字:“嚴謹,嚴謹?聽得到我說話嗎?你醒醒,脫了衣服再睡,我實在搬不動你!”

嚴謹的睫毛顫動了幾下,似是努力要睜開眼睛,卻沒有實現。

季曉鷗只好自己動手,吃力地抱起他的上身給他脖子底下塞了個枕頭,再將兩條腿抬到床上放平,輕輕脫掉他的皮鞋。她看到後腳踝處幾個被磨穿的大血泡,滲出的血水將新暴露的細嫩皮肉和襪子粘在一起,當她小心翼翼將襪子從皮肉粘連處撕下時,忍不住倒吸了一大口涼氣,彷彿那血肉模糊的傷口長在自己的身體上。

閉上眼睛喘了幾口氣,她才伸手去解他上衣的紐扣——那件藏藍色綴著銅紐扣的警察制服,然後她發現除了這件單薄的制服,在室外還是十度以下的氣溫,她出門還要穿羽絨服的季節,他貼身只穿了一件淺藍色的制服襯衣,裡面連件保暖內衣都沒有。穿得如此單薄,難怪他會發燒。

她費了好大勁才把他一身衣服扒下來,捏著鼻子扔到洗衣機裡去。接著從櫃子裡取出一床厚厚的羽絨被蓋在他身上。嚴謹終於睡得安穩了。

季曉鷗站在床邊,把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團東西理了又理,終於理出一個頭緒。頭腦清楚了,內心也平靜下來。她鎖上門出去。先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時藥房買了溫度計、退燒藥與冰敷包。給父母打了個電話,謊稱今晚關店晚不方便回家。又給店長小云打個電話,告訴她剛接到的內部訊息,這幾天行業衛生大檢查,暫時關店兩天。然後群發簡訊給最近幾天的預約顧客,通知特殊情況暫時閉店,取消一切預約。最後手寫了一張“暫停營業”的通知貼在店門上。做完這一切,她才跟自己說:季曉鷗,看來你已經做好了窩藏包庇逃犯的全部準備。

害怕嗎?真的害怕。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特別獨立自主的人,但此刻她才明白,那不過是因為之前沒有碰上任何大事,知道她無論如何胡鬧,總有父母站在她身後,足夠替她收拾一切殘局。只有這一次,她明白自己必須獨自做一個決定,不能和任何人商量,而且只能自己承擔後果,再沒有人能夠幫得上她。

因為這一次,她可能觸犯到的,將是無情的法律。

最難以決斷的時刻,她唯一想到的幫助,還是上帝。季曉鷗雙手交疊跪在床前,輕聲祈禱。

當夜嚴謹燒得很厲害。他平時很少生病,所以病情來勢洶洶,似乎將平日作息不規律積攢下的傷害全部釋放出來。季曉鷗徹夜守著他,眼睜睜看著體溫表上的紅線一路上衝,幾乎到了四十度。也幸虧她出生在醫生世家,知道這只是感染了病毒引起的身體應激性反應,所以還能做到臨危不亂,做足降溫措施。嚴謹神志模糊的時候不肯配合吃藥,她只能將阿司匹林碾碎了溶在水裡,用小勺一點兒一點兒喂進去。昏睡中的嚴謹將藥嚥了一半吐了一半,可是殘餘的藥效畢竟發揮了作用,清晨七點多,他的體溫終於降到了三十八度。

嚴謹醒了。勉強睜開眼睛,眼前陌生的環境讓他心神恍惚,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他想抬起手臂,身體卻像不屬於他自己,就像他曾經歷過的無數次的夢魘,沉重得無法移動分毫。他知道夢魘之後靈魂和肉體總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重合,他在等待這個重合,閉上眼睛,將身體留給溫暖而安全的一雙手。

那雙手正用溫熱的毛巾擦拭著他的身體,他能清楚地辨別出毛巾的粗糙質感和指間面板的柔膩。那雙手經過手臂、脖頸,突然停留在他的臉頰上,很久沒有動。接著他似乎聽到輕輕抽泣的聲音。

嚴謹沒辦法再裝睡了,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到了那雙溫暖乾淨的手。指甲修得短短的貼近指尖,沒有任何修飾。雖然手指纖長,手背上卻仍然帶著淺淺的酒窩,會隨著手的動作加深或者變淺。

他的視線向上移,看到季曉鷗臉上的淚和額頭的汗。嚴謹終於抬起手,將手放在她的臉頰上,卻不知是該先給她擦汗還是擦淚。季曉鷗只是瞪著他,瞪了好半天,突然像受驚了一樣跳起來,轉身衝出了房門。

她衝進衛生間,並且關上了門。為的是不受打擾地好好哭一會兒。這一夜的掙扎和恐懼只有她自己知道,無時無刻不在擔心窗外會突然傳來警笛長鳴的聲音,擔心房門會被荷槍實彈的警察一腳踹開。十多個小時巨大的壓力終於被嚴謹一個簡單的動作掘開了發洩的缺口,讓她在崩潰中痛哭了一場。

衛生間朝北的窗戶貼著半透明的遮光薄膜,透進來的光使一切東西都帶著淡淡的一層白色,包括鏡子裡的自己。

她撩起水洗淨臉上的淚痕,再抬起頭,便從鏡子裡看到嚴謹推開門走進來,身上披著她的羽絨服。她扭開臉,不想再看鏡子中的兩個人,彷彿這樣就可以逃避她自己的選擇帶來的叵測後果。但是她卻知道他已經走近了她。

他站在她身後,不聲不響地看著鏡子裡的她,安靜得連呼吸都彷彿屏住了,直到她的視線轉回來,同樣怔怔地看著鏡子裡的他。她略微緊張的氣息噴在鏡面上,形成一片溼潤的霧氣,她在鏡中的形容漸漸模糊,眉眼融化在那層薄薄的水珠後面。

她不知道自己說了句什麼。嚴謹一聽便愣了一下,接著笑了。季曉鷗真心佩服他這無論什麼處境下都能笑出來的本事。然後不知怎麼回事,她發現自己已轉過身面對著他,背後便是衛生間冰涼的牆面。

嚴謹雙手撐在她身後的牆上,將她圈在自己的雙臂中,整個身體前傾著,卻沒有靠近她,只是這樣維持著一個費力的姿勢看著她,在離她半尺遠的地方。

季曉鷗的鼻腔又堵成一團,堵得她頭暈。但這一次,她決不能讓眼淚再掉下來,她咬緊了下唇。

嚴謹的目光彷彿越來越重,到底撐不住了,落下來,落在她粘滿髮絲汗津津的脖子上。慢慢地,又落在她急劇起伏的胸口上。他看到她的恐懼和不知所措,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卻有著某種近似破釜沉舟的勇氣。

終於,他的嘴唇貼近了,像朝著乳汁貼近的嬰兒的嘴唇。

季曉鷗閉上眼睛,明白自己完了。方才那句本來就輕飄飄的“你去自首吧”,將會被他這個吻輕易撕得粉碎。

但是嚴謹的嘴唇只在她嘴唇上蜻蜓點水般碰觸了一下,便離開了。她聽到他說:“對不起!”

季曉鷗屏住呼吸等了幾十秒,卻再不見任何動靜,身前忽然空了,彷彿嚴謹已經遠離。她睜開眼睛,恰看到他低著頭,正努力合攏自己那件纖瘦的女式羽絨服,試圖遮住裸露的上身,這情景太滑稽了,她再愁腸百結,也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幹什麼?怕我非禮你嗎?”

“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能非禮我!”嚴謹放棄徒勞的努力,勉強用腰帶將羽絨服紮在身上,“以前我費了多大勁兒勾引你呀,就希望你能主動非禮我,不過你的表現太讓我失望了。我都沒見過比你更不解風情的女人!”。

季曉鷗沒料到他淪落到這種地步了還有心思跟她貧嘴,轉而想起自己一腳將他踹到醫院那一夜,只得頭一低臉皮一厚,隨他去風涼。

嚴謹嘴裡貧著,可心裡是真不好過,尤其剛才在衛生間外聽到季曉鷗壓抑的哭聲。看看她微微垂下的雙眼,他忍不住又把嘴唇湊到她的臉頰上,頗為響亮地親了一下,然後說:“我得走了,不能再禍害你了。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事,我會找機會謝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