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鷗被捂著嘴推進室內,防盜門在她身後沉重地關上了。那一瞬間她眼前一黑,心中低呼一聲:完了,入室搶劫!剎那間腦海中飛過無數慘烈的案例,驚魂失魄之餘,她居然還有餘暇想到,保險箱裡今天收的四千多流水,連同錢包裡的幾百元錢,乾脆都給了劫匪吧,但求上帝保佑,他只劫財不劫色,更不會傷害無辜。
就在她拼命平緩呼吸,打算採取合作姿勢的時候,腰間的力量忽然鬆了,有柔軟而粗糙的東西觸到她的耳朵,滾燙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別怕,是我!”
她的脖頸一下僵硬了。過分的驚嚇之後,突然的放鬆讓她腿一軟,差點兒栽在地上。她想回過頭去,卻根本無法動彈。好久,她的雙眼才開始重新聚焦,在他手臂的環抱中慢慢轉過身,和他面對面站著。
兩人距離太近,他幾日未剃的胡楂兒刺到她的臉,下巴與她頭髮摩擦的聲音像風掃過野草。她聞到一股味道,但不再是剃鬚水、硼酸皂和淡淡菸草混合後的味道,而是一種混濁的氣味,只有在春運時的火車站售票大廳裡才能聞到,無數人的體臭、久未清洗的衣物、不新鮮的食物,以及發黴的行李混合而成的複雜氣味。
她下意識地將頭向後仰了仰,以避開那種氣味的衝擊。這個不易察覺的動作卻讓她看清了眼前人的一身警服,以及他因失水而乾裂的雙唇。
她又向後退了一步。這個帶著逃避意味的身體語言,對方理解了,鬆開摟在她腰間的手臂。他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他在等她的反應,他沉默的等待比那種複雜的氣味對她的壓迫力更大。
季曉鷗愣了片刻,終於重新上前,緊緊抱住他。
“嚴謹,你……你出來了?”她的聲音微弱,帶著一絲猶豫,彷彿在確認自己是否身處夢境。
嚴謹低下頭。兩隻手臂一直鬆鬆地垂著,並未回應她的擁抱。門廳的燈十分明亮,他看到她後脖頸的髮際處一顆茸乎乎的痣。她的脖頸很白,它就顯得特別黑,特別醒目,一直茸乎到他的心裡去了。他聞到了她頭髮上洗髮液的清香,他多想告訴她,是的,我出來了,無罪釋放。可他最終能做的,只是掰開她的雙手,將她推離自己的身體。
“不是。”他終於開口,一點兒都不打算騙她,如實相告,“我是逃出來的,從看守所逃出來的。”
季曉鷗如同被火燙著一樣,一下子跳開了。她瞪著嚴謹,大眼睛睜得溜圓,嚴謹也看著她,兩人都沒有說話。室內一片寂靜。似乎剛落了一個*,轟隆一聲炸完了,現在就是一團濃重的煙塵在空中凝聚,四周正形成一個聽覺真空。然後硝煙散了,被炸暈的那個人清醒過來,她強笑:“你哄我玩兒呢吧?你逗我呢是吧?”
嚴謹搖搖頭:“我認真的。”
“為什麼?”季曉鷗的聲音一下提高了,“你不是專門讓嚴慎告訴我,你沒有殺湛羽嗎?沒有殺人,你為什麼要逃出來?”
其實從看清嚴謹第一眼起,無數過於狼狽的細節就已經在她腦中敲醒警鐘,嚴謹的話不過驗證了她最不願意面對的猜測。但這一刻她並沒有想起自身的處境,而是想起了與嚴慎的那場談話,想起自己這兩個月來反覆輾轉的一個問題——她既怕得到真實答案,又極其想得到真實答案的一個問題:他究竟有沒有殺湛羽?
“噓,小聲點兒!”嚴謹抬起手,輕輕碰了碰她的嘴唇,“你見過嚴慎了?”
“對,她找過我。”
“那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季曉鷗依然盯著他的眼睛,聲音有點兒發抖:“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可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從看守所逃出來?你這麼做……這麼做……還怎麼讓我相信你?”
她的話讓嚴謹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心臟像墜著沉重的鉛塊,瞬間向下沉了沉,下墜的力量牽扯得五臟六腑都有些疼痛。
“過來,讓我摟摟。”他的手伸過來,季曉鷗肩一讓,躲開了,嚴謹的手落空,無著無落地懸在半空中。“怎麼啦?我摟摟都不行?”他笑起來,只翹著一邊嘴角,像在嘲諷著一切,包括他自己,“我摟摟我喜歡的妞兒都不行了?”
季曉鷗的神情卻十分緊張:“你是被無罪釋放的,你真的在騙我玩兒對嗎?”
“你別怕,我不會連累你。”嚴謹將雙手插進褲兜,臉上還在笑,笑得像一個純粹的二流子,“我進來之前,已經看過周圍了,沒有任何便衣和暗哨,看來警察還沒有注意到你。我以前是偵察兵出身,這點兒眼力見兒還有,你放心。”
“我不怕你連累!”季曉鷗一下急了,“我是說你瘋了嗎?既然沒有殺人,你為什麼還要逃出來?為什麼?”
“我要是告訴你,跑出來就是為了面對面跟你說一句,我沒有殺湛羽。你會不會覺得我像個傻×啊?”
季曉鷗仰臉望著他,望著這個曾在她心裡交織過獵奇與現實、誘惑與探險的男人,像望著午夜一個荒謬的夢境。她希望這個荒謬的夢境不要再繼續,她得設法擺脫這讓她在兩個多月不可自拔的困境中掙扎的原因。
於是她回答:“我一直都願意相信你,相信你是清白的。但你首先得說服我,你沒有殺人為什麼警察會懷疑你?沒有殺人又為什麼要逃出來?”
嚴謹看了她一會兒。是的,這才是真實的季曉鷗,從開始就這樣,她誰都肯相信,就是吝嗇地不肯給他最基本的信任。深藏在心中的熱流,瞬間變成一股冰冷順著後腦勺,沿著脊椎骨鑽下去。他認命地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朝北屋抬抬下巴,“我能進去坐著說說話嗎?”
季曉鷗猶豫了一下,終於垂下眼睛退後一步,讓出門前狹窄的通道。
嚴謹走進去,一屁股坐在她的小床上,摘下帽子扔到旁邊電腦桌上,然後嘆口氣:“這麼長時間沒見面,我又大老遠地來,連杯茶都沒有嗎?以前我沒覺得你這麼不懂事呀?”
季曉鷗的目光落在他乾裂的嘴唇上。房間太小,嚴謹一走進來,那股複雜的氣味愈加明顯,夾帶著尚未散盡的室外寒氣,攜持著她不熟悉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冷。她情不自禁深喘了一口氣,似乎在定神,但兩眼卻十分茫然,一舉一動都沒了譜。
嚴謹看著她轉身走出房門,聽到她動作很大地拉開飲水機的櫃門,然後是汩汩的流水聲,那聲音一直在響,一直在響,忽然季曉鷗一聲尖叫,像是甩掉了什麼東西。接著是她衝進廚房,擰開水龍頭嘩啦啦放水的聲音。
嚴謹想站起來看看,但他從踏進這個房門的第一步起,撲面而來的熱氣就抽走了他最後一絲力氣,渾身輕飄飄地像踩在棉花堆裡。神經緊繃了一天,一旦放鬆,身體更是不遺餘力地拖他後腿,眩暈得像當年第一次平衡訓練時從高速旋轉的轉輪上摔下來,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漂浮在水裡,搖搖晃晃沒有一處可以著力的地方。而且色調越來越暗,越來越黑,終於沉入一片無邊的黑暗。
季曉鷗將手浸在冰冷的涼水中衝了好久,手背上還是泛起幾片粉紅,那是開水燙過的痕跡。她剛才過於心不在焉,錯將飲水機開水鍵當成了溫水鍵,溢位杯口的開水漫過手背,一陣劇痛方讓她清醒過來。
她衝了好久,藉機平緩一下紛亂的心境,這才有了重新回去的勇氣。她關上水龍頭,回廳裡重新倒了一杯溫水。正要往後面走,想了想又定住腳步,開啟隱蔽處的保險箱,將裡面的幾千塊錢取出來,放進一個信封裡。
等她回到北屋,卻發現嚴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臉歪向裡側。床太短,擱不下他兩條長腿,所以他的腿就軟綿綿地垂落在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