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的父母家,位於北京西城一個大院裡,二十多棟獨立小別墅中的一棟。此季正是京城碧桃與玉蘭盛開的時候,其他家的院子裡桃紅柳綠煞是熱鬧,而嚴謹家的院子,除了牆角幾棵柿子樹和一架剛剛冒出指肚大新葉的紫藤,就只有一水兒的青磚墁地,打掃得纖塵不染,連磚縫裡的青草都鏟得乾乾淨淨。
進得一層的客廳,內裡的佈置更是與眾不同。與這棟別墅的外觀相比,不但奢華氣息一絲全無,幾乎可以用清素來形容。四壁白牆,除了懸著一幅《沁園春•雪》的狂草,沒有其他裝飾,寥寥幾件傢俱全為藤製,沙發套是最老式的白色藍邊純棉外套,不過洗熨得雪白筆挺。陽光透過落地窗上的竹簾絲絲縷縷地擠進來,灑落在青灰色的地磚上,讓坐在沙發上的季曉鷗有片刻的恍惚,似乎走錯了時光隧道。
保姆給她沏了一杯茶,開啟杯蓋隨著白色的水汽躥出一股異香,便知是上品好茶,但茶杯卻是最普通的青花白瓷,杯蓋和杯壁上都印著八一紅星的圖案。
季曉鷗把茶杯輕輕放在茶几上。這個家和她想象中的高幹之家差別太大,完全顛覆了她以往的想象。住在這棟房子裡的人,像是對秩序和簡潔有種執拗的堅持。
她想起嚴謹那個彷彿歌劇院一樣空曠遼闊的公寓客廳,忍不住笑了笑,雖然兩處風格截然不同,但去繁就簡的勁頭卻是一脈相承,完全異曲同工。
正出神,忽聽得身後有人咳嗽了一聲,她一回頭,看見嚴慎站在身後,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已不知來了多久。
“姐!”季曉鷗趕緊站起來,“嚴謹現在怎麼樣了?”提到嚴謹兩個字,不知怎地就有一股酸楚的熱流驀然衝到她的鼻根處。
嚴慎繞過沙發,在她對面坐下,看到了她微微泛紅的眼眶和鼻頭,馬上擺擺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他沒事。他現在在河北一家看守所,不,他現在在醫院,肺炎,不過已經好了,你不用擔心。時間不多,咱們長話短說。讓你來家,是有件事要告訴你。嚴謹已經委託周律師,他要把‘三分之一’的法人代表變成你,律師已經把所有材料都準備好了,你要是同意,律師就會向看守所申請,現場簽字公證。”
“什麼?”季曉鷗露出震驚的神情,“法人代表換成我?為什麼?”她十分清楚轉換法人意味著什麼,那就等於嚴謹把“三分之一”這家年流水接近五千萬的旺店,免費轉讓給她了。即使目前生意不佳,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接手之後若再轉手,光轉讓費都是一筆數額巨大的收入。
嚴慎認真地審視她,一言不發地看了良久,末了她收回視線,微微笑了:“嚴謹一向這樣,他認定的人,掏心掏肺也在所不惜。好在他看人比較準,這麼多年還真沒有人辜負過他的信任。希望他這次也不會走眼。”
季曉鷗聽了這話,一顆心像被巨石壓住一般,沉得簡直跳不動。只念自己並沒有為嚴謹赴湯蹈火過,這份信任實在太過沉重。啞然片刻,她低下頭:“太意外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嚴慎突兀地笑了一下,這一次卻笑得很冷:“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在你做出選擇之前,我必須跟你說清楚。我爸已經辦了提前離休的手續,未來會發生什麼事誰都無法預料。你若接受‘三分之一’,將來若有什麼不好的變故,也許你會受到連累。而且我知道如今接手這家店並不是容易的事,你若拒絕也是人之常情,相信嚴謹也能理解,不會怪你。你考慮一下,考慮清楚了就跟我說,我通知周律師。”
季曉鷗盯著她,眼珠子黑得瘮人,像是把所有的心勁都凝集在了瞳孔中。是的,這個嚴慎才是她認識的嚴慎,那個在醫院的走廊上靠在她肩頭的嚴慎,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轉換法人的確是嚴謹的意思?”她直視著嚴慎的眼睛。
嚴慎也望著她,並沒有在她的逼視中怯下陣來:“是的。周律師那裡有他的委託協議。”
接下去兩人之間是冷冰冰的一大段沉默,嚴慎沉默的意味季曉鷗是十分明白的:嚴慎是極不希望看到哥哥的心血轉手他人的,尤其是轉給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女人。在她心裡,大概所有試圖接近嚴謹的出身普通的女人,都是因為覬覦他的金錢與家世。
“我想好了。”季曉鷗終於平心靜氣地開口,“我決定接受‘三分之一’。”
嚴慎放下二郎腿,臉上的表情寫著明明白白的“果然”兩個字:“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接受的。不管後面有什麼麻煩,這家店現在看起來都是挺誘人的,對吧?”
季曉鷗不接她的茬,只是平靜地接著說下去:“我希望能儘快辦完手續,越快越好,不然很多事我在店裡做起來都名不正言不順,十分為難。”
“很好。”嚴慎微笑著點點頭,“嚴謹他也算求仁得仁,希望他將來不會後悔。周律師的車就在門外等你,也希望你運氣好,能夠見到嚴謹。”
季曉鷗站起來:“謝謝你,再見。”
保姆把她的鞋拿過來,季曉鷗在門口換上,開啟門正要出去,嚴慎卻在身後叫了一聲:“等等!”
季曉鷗站住:“您還有什麼事?”
嚴慎看著她又笑了笑,那笑裡卻帶著明顯的諷刺:“還記得嗎?你跟我說過,說湛羽的父母,他們一樣有尊嚴有底線,記得嗎?”
季曉鷗怔了一下,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卻依然配合地回答:“記得!”
“那我告訴你,湛羽的父親,揹著他前妻來找我們談民事賠償了。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滿足了他的條件,他就會籤一份被害人諒解書。嚴謹一直堅持無罪辯護,但周律師說,無罪辯護我們可能只有三成的勝算,要有最終做減刑辯護的心理準備。而這種刑事案,如果拿到被害人諒解書,對量刑的結果有多大影響,你應該知道吧?”
季曉鷗只覺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耳光,滿臉火辣辣地滾燙疼痛。咬咬嘴唇,她問:“他要多少錢?”
“四百萬。你看,在他心裡,他兒子一條命,只值四百萬,一套房子的價錢,還是五環外邊的公寓房。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這個世界上真的沒人抵擋得住金錢的誘惑,區別只在於他的底線在哪裡。”
季曉鷗凝視著她,眼中有悲憫:“嚴慎,我相信有一天你也會明白,如果一個人的世界裡,所有的感情、夢想與責任,都可以明碼標價,那他這一生,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去體驗,什麼是真情,什麼是忠誠,什麼是永恆。”
她走出嚴謹家的大門,走進春日紛飛的細雨中。從灰暗的雲層中靜靜飄下的雨絲,形不可辨,只讓人有粉撲一般撲面而來的觸感,帶著細微的寒意,滲入裸露的肌膚,也滲入人的內心。此刻她的心中既有歡喜,也有悽然。歡喜是因為嚴謹交託給她的信任,悽然卻是因為嚴慎最後那番話。有那麼一瞬間,她有掉頭回去的衝動,告訴嚴慎她放棄,然後她就可以重回自己的生活,重新經營自己的美容店,再與母親言歸於好,做回一個正常的普通女孩。但她隨即又冷笑,都已經走了這麼遠,她難道以為自己還能走得回去?血肉相連的事情,又如何能夠一刀兩斷?比如她與父母的關係,比如她對嚴謹的心。
來之前原本她還想告訴嚴慎“三分之一”面臨的資金困境,但此刻她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既已決定接受嚴謹的託付,那麼所有的難題都由自己去面對吧。
嚴謹最近幾個星期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雖然肺炎引起的肺部損傷需要長期調養,但肺炎已算基本痊癒,可以回看守所了。不過看守所經此一嚇,再加上北京警方特別強調庭審前要確保嫌疑人的生命安全,再不敢讓他一個人在小號待著了。大號人多,混在一起更擔心出事,斟酌再三,覺得還是把他暫時留在醫院裡最安全。於是他從市屬醫院轉回了監獄醫院,依然享受著單人病房的待遇。
醫院病號灶的飯菜雖然缺鹽少油,但比起看守所的伙食就算天上地下了。尤其對於嚴謹這種能屈能伸的人,想當年生的田鼠肉與蛇肉都能面不改色地嚥下去,即使後來被優渥的環境慣得食不厭精,但沒有條件享受的時候他也很能湊合。每天吃完滋味寡淡的三餐,剩餘的時間除了看報,就是鍛鍊身體。周仲文律師被帶進病房時,他正*著上身在地板上做單手俯臥撐,早已混熟的警察蹲在旁邊給他報數:“二百四十九、二百五十,加油,快破昨天的紀錄了……”
北方的四月初,外面下著小雨,室內還是十分陰冷,其他人穿著羊毛衫厚外套依然覺得涼氣浸骨,只有嚴謹在流汗,一滴滴晶瑩的汗珠從毛孔裡冒出來,停駐在他肌肉結實的腰背上,小麥色的肌膚泛出健康的光澤,唯有腰椎處那道長長的舊傷顯得有些礙眼。
周律師因為意外好一會兒沒出聲。他親手接過的案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他從來沒有見過身陷囹圄前途未卜還能如此活潑樂觀的當事人。
嚴謹從身體下面看到他的鞋和褲腳,一翻身跳了起來,一邊擦汗一邊笑:“大律師,你總算來了。再不來我都要悶出憂鬱症了。”
周律師這才看到嚴謹一隻手上還吊著手銬。他低頭從包裡往外取律師證和委託書,警察過來將嚴謹兩隻手一同銬上,然後退到一邊坐下,拿起報紙埋頭閱讀,依然沒有任何迴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