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鷗果真不和他廢話,直入主題:“陳叔,我找您就一個目的,我想弄明白,‘富隆’和‘三分之一’合作也有三四年了,一直還算愉快,即使偶爾發生點兒小摩擦,比如您供應的海鮮比我們要求的差一個等級,‘三分之一’也會按時結賬,從未拖欠過貨款,這回不過是謹哥遇到點兒麻煩,我們自己人又不爭氣,但也只是延遲付款三個月。據我瞭解,和您合作的其他飯店,有拖欠您貨款超過兩年的,您也忍了。所以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您去法院起訴‘三分之一’?”
“什麼原因?”陳富隆冷笑一聲,“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要是現在還了我,我現在就跟你去法院撤訴。”
“陳叔,您在這行,也有十幾年了,從一條小漁船做到這麼大,挺不容易的吧?我相信您要真是特別計較的人,也到不了今天。‘三分之一’如今再不濟,那也曾是這裡數一數二的海鮮餐廳。先甭說哪天它東山再起生意重新好起來,您會丟了一個優質大客戶,就說塘沽這地方,餐廳多,供應海鮮的公司也多,誰能保證一輩子沒個三災六難走背運的時候,您就不怕其他家看著‘三分之一’的遭遇寒了心,以後再不敢與您合作?”
陳富隆兩撇小鬍子翹了起來,他笑道:“季小姐,你口才了得,可是人情世故差點兒。就你剛才說的,我已經在這行幹了十幾年了,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心裡明白得很,不用你提醒我。”
季曉鷗被搶白,可是並沒有感覺尷尬,相反,她臉上的表情極其誠懇:“是啊,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才特別想弄清楚,您要告‘三分之一’,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苦衷?也想請您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您才可以撤訴?”
陳富隆忽地站起身:“我今天還有別的事,對不起了。”
季曉鷗情急之下也站了起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陳叔!”
陳富隆拂了兩下,沒掙開她的手,只能苦笑一下說:“季小姐,看年紀你也就比我閨女大一點兒,跟家找一安分工作不好嗎?非要拋頭露面做餐飲?我告訴你啊,有句話怎麼說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事沒得商量,除非你把貨款立刻補上,不然我沒辦法也沒理由撤訴,在這地頭上我不能只和你們一家合作,明白不?”
他一把推開季曉鷗,力氣大得讓她踉蹌後退了好幾步,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季曉鷗望著他的背影,將他最後一句話反覆咀嚼了幾遍,完了狠狠撇下嘴,“沒理由?行,我來給你找理由。”
“三分之一”最近一段時間的生意雖然不好,每天的流水連鼎盛期的三成都不到,但因為每天晚上都可分到前一日的收入,員工情緒還算穩定,而日常事務店經理和樓面經理都可應付。除“富隆”之外的幾家海鮮供應商,經她一一拜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答應照常供應,並且破例給她三個月的延遲付款期限。幾件大事敲定,將店面整個巡視一遍之後,眼見一切還算正常,季曉鷗決定還是趕回北京優先處理富隆公司欠款的問題。
剛回到北京,她便接到一個銀行通知簡訊,“似水流年”美容店的轉讓費和房租已經打過來了。這條簡訊讓她暫時鬆了口氣,因為這筆錢足夠對付“三分之一”一個半月的日常成本了。但是欠“富隆”公司的四百七十萬貨款,卻無從覓起,她手中所持可以變現的唯一資產,就是奶奶留給自己的那套房子。為此她專門去了趟房屋中介公司,諮詢了一下價格和成交期限。中介卻告訴她,因為北京剛剛出臺嚴厲的房屋限購政策,她那套房子更適合商用而不是自住,再加上目前是成交淡季,除非她能以低於市場兩成的價格掛牌,否則一兩個月都不一定能出手。
季曉鷗很無奈,本來情急之下想到賣房子已經是下下策,因為剛花了二十多萬重新裝修過,又剛收了美容店的轉讓費,如果房子賣掉,這部分費用將會全部打了水漂。可即使這樣,竟也無法解她的燃眉之急。她只能讓中介先按正常市場價三百五十萬掛牌試試,如果乏人問津再考慮降價。
出了中介公司,季曉鷗一籌莫展地坐在路邊花壇上,這一刻她只感覺內外交困,四面楚歌。前店經理劉萬寧的攜款外逃,經調查取證已正式立案,但是劉萬寧跑得無影無蹤,家裡只有七十多歲的老父母,對他的舉動和行蹤一概不知。“富隆”起訴“三分之一”的官司開庭在即,雖然媒體方暫無動靜,但因為她一直懷疑劉萬寧和“小美人”李國強暗中有勾結,他捲款跑路和“富隆”起訴完全是一套連環計,再加上“小美人”上次撂下的那句話,讓她一直擔心“小美人”為能得到“三分之一”,說不定正憋著什麼大招。
此刻她十分想給嚴慎打個電話求助,可是一想起嚴慎那種充滿鄙夷和輕視的眼神,便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託著下巴發了會兒呆,她從揹包裡取出錢夾,錢夾裡夾著一張嚴謹的照片,照片上的前狙擊手戴著防護眼鏡,雙手平端著狙擊步槍,正神情專注地瞄準鏡頭外的目標。堅毅、沉穩、冷靜,所有她喜歡的男性特質,都能在這張照片上找到。
“你瞧瞧,你扔給我一個什麼樣的爛攤子呀!”她對著照片自言自語,“我要是把房子賣了,我媽這輩子都不會再搭理我了。可是不賣房子,還有什麼辦法能讓那傢伙收手呢?要不你快出來,自己收拾這爛攤子吧,我真不想管了。”
嚴謹維持著嚴肅的神情,並不能回答她的問題。
季曉鷗苦笑一下,然後將錢夾收起來,站起來溜達著往回走。走著走著一抬頭,發現自己竟下意識地直奔父母家的方向,前方都已經可以看到小區最外邊那棟樓了。她站在路邊,原本是想笑一下,笑自己的言不由衷,原來一遇到困境,她最想投奔的,還是父母的懷抱,可是眼眶一熱,眼淚撲簌簌就落了下來。她抬起手想擦掉眼淚,眼淚卻越流越多。彷彿這個動作觸發了某個開關,這些日子所有的焦慮和委屈都湧了上來,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失控,會在這人來人往的馬路上號啕痛哭,但嗚咽聲還是透過手指縫傳了出來。
她終於轉過身,背對著行人肆無忌憚哭了一場,好在隨著眼淚湧流而出的,還有內心的壓力和難過。哭完了抬起頭,她感覺整個人裡裡外外像被水洗了一遍,心頭清明,又可以重新面對所有的意外和打擊了。
擦乾眼淚一抬頭,她忽然看見身邊站著一個人,正怔怔地望著自己。那人穿著一件當季的白色箱式大衣,長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鬆鬆的髮髻,容色清冷娟秀,正是幾個月前她在唱詩班見過的那個彈琴的女人。
季曉鷗對這個女人的印象太深了,臉盲症居然一點兒沒有發作。即使只見過一面,也難忘她的模樣,並且一直記得她的名字叫May。
理理頭髮整整衣服,季曉鷗的臉上勉強浮起一個笑容:“May姐,你怎麼在這兒?”
May指指馬路對面的三層小樓:“今天唱詩班有活動,我剛在路邊停車的時候看見你了。”
季曉鷗這才發現對面那棟小樓很眼熟,的確是一月份時自己無意中經過的地方。那天她被唱詩班的歌聲吸引走上樓,認識了眼前這位May。沒想到失態的時候會碰上熟人,季曉鷗感覺特別不好意思,她想解釋:“我剛才……唉,你就當什麼都沒有看見吧。”
May卻上前挽住她的手臂:“過一會兒姑娘們才來,咱倆可以有二十分鐘的時間聊聊,你想上去嗎?”
自上次見過一面,季曉鷗總感覺她像是一個經歷過很多故事的人,眼睛裡雖有抹不去的憂鬱,卻也有看透世事後的沉靜。當她看著你的時候,眼神具有讓人平靜與安寧的力量,所以一開始季曉鷗才會誤會她是教會的神職人員。面對她的邀請,季曉鷗立刻點點頭,沒有任何拒絕的念頭。
那間空蕩蕩的教室,相比上次幾乎沒有變化。May掀開鋼琴蓋,隨便彈了幾個音,然後問:“你是想聽我彈幾首曲子呢,還是想聊聊天兒?”
“彈首歌吧。”季曉鷗說,“就彈上次那首《今夜慶祝我的愛》,可以嗎?”
May的眼神明顯地閃了一下:“你喜歡這首?”
“以前沒留意過,上次聽你彈了,覺得很好聽。最近遇到點兒事,再想起這首歌,尤其是歌詞,感覺真是……我說不好,只是覺得世事無常,人生苦短,兩個人能夠相親相愛的時候,每一天都值得當作節日來慶祝。”
May的手指劃過琴鍵,奏出了第一句,隨後便停下來,嘆口氣說:“是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每一次分離可能今生再也不會相見,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漫長的告別,最美的時光都在路上。可是因為它太漫長了,插曲也太多了,所以我們常常會為了插曲而忘掉主旋律。”
這一刻不知是否自己的錯覺,季曉鷗彷彿看到了她眼中隱約的淚光。她垂下眼睛,鋼琴聲再次響起來,“Tonigey love for you……”
之後兩人再沒有說話,季曉鷗聽她一支支曲子沒有間斷地彈下去,雖然不知道那些鋼琴曲的名字,卻不妨礙被她手中流出的旋律深深地感染,令人想起昔日生命中最美好的片段。
唱詩班的女孩子們陸陸續續到了,May轉而彈起一首聖歌,女孩兒們聚集在鋼琴周圍,跟著琴聲輕輕吟唱。季曉鷗默默地退後,取過May放在一邊的手機,用她的手機撥了自己的號碼,以便留下她的手機號,然後靜悄悄地離開了,沒有和她特意告別。只因世間有種相遇相知,便如金風玉露,緣於曾經走過一些相似的歲月,沉澱著一些相似的心路與感懷,無須太多語言。
但季曉鷗萬萬沒有想到,這次不經意的偶遇,居然為“三分之一”帶來一次重生的機會。幾天後的中午,當她跟著駕校陪練在城裡熟悉路況時,收到May一條簡訊,說有急事要跟她見面談談。
季曉鷗當即撂下陪練趕去赴約。她開的這輛車,就是程睿敏家的那輛舊寶來。她去年已經考取了駕照,唯一欠缺的是上路經驗。跟著陪練在路上轉了十幾個小時,便躍躍欲試要自己上路。此刻沒了陪練,一路小心翼翼,居然也毫髮無傷地開到了約會地點。
在咖啡館等她的,不止May一個人,旁邊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士,灰西裝白襯衣,氣質打扮一看就是在寫字樓上班的白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