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聖說到這裡,突然伸出手,問道:“有酒嗎?”
陳平安笑著取出兩壺酒水,乾脆盤腿坐下,與李希聖輕輕磕碰酒壺,各自飲酒。
每一位路過舊龍州的外鄉大修士,只要境界夠高,眼力夠好,就可以看出些深淺不一的端倪。
就像小陌,在他眼中,破碎墜地降格為福地的驪珠洞天遺址,就可以讓小陌生出一種錯覺,置身其中,就像在與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對峙,而且雙方近在咫尺。
所以他上次聽公子第一次說及關於兩把飛劍的設想,小陌就給出一個建議,可以悉心揣摩小鎮的山水格局,相當於是與三山九侯先生問道求法一場了。正因為小鎮處處暗藏玄機,都是學問,有點類似那兵家初祖的十一境一拳,拳譜就嵌在陳平安人身天地內的山河。
當時的陳平安卻是知難而退,說了兩句話,“我如今想要讓小天地內,一朵花開都做不到,現在就想要仿製出這座大陣,有點好高騖遠了。 ”
“不過這是大道所指的方向,肯定是沒問題的。大不了多花些時間,靠著滴水穿石的笨功夫,一點一點慢慢拆解吧。”
其實精通陣法的劉景龍,早就發現小鎮存在本身,就是一座寶山,根本就是一部無字的道書。
畢竟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被推為天下符籙一脈的開山鼻祖,後世所謂的七十二家符法,至少半數道路,都是這位前輩開闢而出。
陳平安想了想,從心湖那邊抽出一張紙,是一幅彩繪夾雜白描的畫卷,類似一幅光陰走馬圖。
紙上彩繪處,皆是陳平安記憶深刻的景象,白描和粗糙處,便是記憶模糊的人與事。
李希聖接過紙張,掃了眼,問道:“是北俱蘆洲的鬼蜮谷?”
陳平安點點頭,第一次遊歷骸骨灘的鬼蜮谷,在那寶鏡山,曾經遇到當時還是金身境武夫的楊凝真,後者就是為了得到那把所謂的三山九侯鏡,才在山中消磨光陰,不過此物得手後,楊凝真卻是送給了那位被譽為“小天君”的弟弟楊凝性,後者如今已經進入白玉京修行。
在夜航船上,吳霜降也曾與陳平安提及一樁密事,早年曾經碾壓所有同輩修士的皚皚洲大修士韋赦,在躋身飛昇境一百年後,就開始嘗試合道躋身十四境。結果第一次合道失敗後,三山九侯先生便親自走了一趟皚皚洲,按照吳霜降的說法,屬於主動側身讓步,為韋赦留出了半條道路的一扇門,可惜韋赦還是沒能抓住機會,等到兩次試圖合道皆失敗,韋赦好像就再沒有嘗試第三次合道的心氣了。
李希聖將書頁遞還給陳平安,忍俊不禁道:“終於明白三山九侯先生為何臨行之前,要與我說一句‘不必拘束,大可隨意’了,原來是評價你的說法,害我這一路胡亂推演,都是一團亂麻。”
陳平安自嘲道:“關於那位,我如今得手的線索實在太少了,若是將茱萸峰田婉作為一條光陰長河的錨點,憑此展開各條脈絡,我覺得只會是一條起步就是歧途的錯路,思來想去,就想要換個與小鎮既有交集、又足夠分量的練氣士作為座標,才不至於被那位自身道法帶起的長河浪花,一衝就散。”
即便身邊有李希聖在,陳平安依舊不敢直接言說“鄒子”二字。
先前在天外,陳平安幾次話到嘴邊,都不敢開口言語此事,就怕在三山九侯先生那邊,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必須推倒重來,另尋人選。要說陸沉,境界當然足夠,但是肯定不行。
好像每一位提及三山九侯先生的修士,或多或少,都會帶著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
哪怕是陸沉這種混不吝的,在他剛成為道祖小弟子那會兒,甚至會與結伴遊歷白玉京的純陽呂喦說一句“大話”,天下道法,自然始於師尊道祖,再薪火相傳於師兄,香火鼎盛於陸沉,將來陸沉再將這份蔚為壯觀還給天下。可是當陸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同樣不缺敬重。
嗯,只有一個算是例外。
正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鄭大風。
鄒子當初遊歷驪珠洞天,就在杏花巷那邊擺了個賣糖葫蘆的攤子。而此人的師妹田婉,正陽山茱萸峰的峰主,也曾偷偷進入過小鎮,找到那個開喜事鋪子的老人,真名蔡道煌,也就是胡灃的爺爺,真實身份是昔年所有定婚店的主人,而他手上只剩下半部的姻緣簿子,不知為何,一路輾轉落入了柳七手中,再被後者帶去了青冥天下。但是田婉依舊得到了一批“月老”紅線,被她用來操控人心,繼而透過對李摶景、魏晉以及劉羨陽等人的姻緣線,亂點鴛鴦譜,憑此掌握寶瓶洲劍道氣運的流轉,作為她砥礪自身大道的修行手段。
前身是盧嶽的白裳,是寶瓶洲驪珠洞天的本土人氏,就更說得通了。
等同於一明一暗的兩洲劍道魁首?
而紅繩此物是無法煉製和仿製的,所以當時鄭大風用了個褒貶皆有的說法,“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製。”
尤其是說這句話的時候,鄭大風好像神色玩味,似乎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陳平安好奇問道:“柳七先生遊歷青冥天下,是希望憑藉湊齊一部姻緣簿子,作為合道契機?”
李希聖點頭道:“因為下半部簿子,就在道號復勘的朝歌手上,她是遠古姻緣神的轉世。”
李希聖笑著說了句題外話,“淇水鯽魚,很美味的,絕對不比跳波河的杏花鱸遜色半點,你有機會一定要嚐嚐看。”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喝了一口酒,問道:“走了趟天外,經此一役,有何感想?”
陳平安想起劍氣長城城頭上的刻字,一橫,就好像一條山間棧道,稍微思量一番,說道:“好像天地間存在著一張張漁網,間距很大,凡夫俗子如小魚,鄰近漁網,倏忽穿梭網格中,彷彿來去自由,甚至能夠將那些繩線作為棲息之地,但是練氣士如大魚,境界越高,體型越大,反而無法穿網而遊,只能強行掙脫,比如成為陸地神仙,以及合道十四境。”
“所見略同。”
李希聖會心一笑,放下酒壺,取出一個材質普通的麻繩圓環,然後將其打了許多繩結,笑道:“在白玉京青翠城散道之前,我覺得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道。”
“只是後來我又覺得整個人間,就是一本書。但是底本,從來不在我們手中。”
“就像有人可以隨便單獨摘出一頁紙,就能夠延伸出一系列的嶄新故事。讀書如樹木,翻書若乘涼。”
聽到這裡,陳平安忍不住開口問道:“如今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