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聞訊趕來的落魄山財神爺韋文龍,此刻滿臉漲紅,反覆喃喃自語,真是居敬先生,竟然真是居敬先生……
同樣是賬房先生的張嘉貞,約莫是家鄉不是浩然天下的緣故,反而還好。
恐怕一座落魄山,這會兒還不知道那撥書生身份的“機靈鬼”,就只有自認“但凡笨一點,早就被人一拳打死”的陳靈均陳大爺了。
話說回來,景清道友確實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畢竟先前在那槐黃縣城,他都見過三教祖師了,可曾有半點待客不周的地方?
陳清流微笑道:“不錯不錯,硬話軟說,綿裡藏針,書沒白讀。”
換成一般的讀書人,面對這幾個文廟掛像上邊走出的陪祀聖賢,能夠說話不打顫、舌頭沒打結,相信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暖樹有點緊張,下意識伸手攥緊裙襬,她不比陳靈均這個可能這輩子涉足文廟才一兩次的傢伙,她第一眼就認出了那撥讀書人的真實身份。
“不用緊張,這就叫聖賢先忤後合,眾人先合後忤。”
朱斂笑著安慰道:“要論世間讀書人,行的端坐的正,言行心皆一致,我們山主怎麼都能算一個,怕什麼呢。”
陳清流說道:“聽說老廚子你精通十八般武藝,棍法一定高過劍術和槍法?”
棍掃一大片嘛,朱斂這一記溜鬚拍馬,既吹捧了自家山主,又說了“端正”和“相濟”兩位至聖先師親傳弟子的好話。
朱斂身體前傾,與那位斬龍之人雙手抱拳,學自家公子說了一句,“布鼓雷門,貽笑大方。”
陳清流以心聲問道:“這裡只有四個陪祀聖賢,寶瓶洲五嶽封正,需要五人,今天還有誰沒到場?”
辛濟安說道:“我也不太清楚。”
不出意料的話,照理說是周國住持北嶽披雲山的封正典禮,大先生道鄰負責中嶽封正、頒佈神號一事,畢竟按照文廟禮制,中嶽地位是要比其餘四嶽高出一線的,當然也有可能雙方互換,關鍵就看魏山君的臉皮厚度了,或是陳山主願不願意從中斡旋,幫著魏檗說服大先生留在披雲山了。
陳清流說道:“相信黎侯跟陳平安私底下一定聊得來。”
一來雙方都是生財有道的賬房先生,再者他們兩個,對各自先生的推崇和維護,都可謂不遺餘力。最重要的,兩人都願意在書齋道場和聖賢書本之外,學以致用,在山下耗費精力。
果不其然,周國點頭道:“若是劍氣長城如我們浩然一般,早就守不住了。來之前,我們聽先生說過,老大劍仙曾經對劍氣長城有過一個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說之所以能夠屹立萬年之久,學問根祇在五字,不浩然而已。故而劍氣長城不必學浩然天下,浩然天下更學不來劍氣長城。”
陳平安臉色古怪。
算了算了,自己搬書那麼多,老大劍仙剽竊自己一回,也不算什麼。
周國灑然笑道:“你要是見著了我們幾個,只會唯唯諾諾說好話,多有違心,處處附和,才會教人失望。需知文聖挑選親傳弟子的眼光,一向挑剔,足可自傲,如今選你作關門弟子,那麼老秀才在這件事上,就算晚節不保了。想必老大劍仙當初選你入主避暑行宮,異議不會太小,劍修們至多在明面上不敢質疑什麼,腹誹和牢騷,肯定不少,所幸陳山主不曾辜負兩本印譜的文字和末代隱官的身份。”
說到這裡,曾經跟隨至聖先師一起走遍天下、周遊列國的高冠男子,轉頭笑問道:“大師兄?”
被魏檗尊稱一聲大先生的棉袍書生點點頭,微笑道:“總歸是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回頭文廟那邊,我來建議此事。”
陳平安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至今竟然連個賢人都不是,牆裡開花牆外香,豈不是教諸子百家看笑話。
見陳平安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想要婉拒此事,周國直截了當說了一句,“要是真不願意當君子,你可以去跟禮聖商量。”
陳平安一時無言。
為了不當書院君子,就去專程找禮聖一趟?
估計先生再偏心自己,都要嘮叨自己幾句吧。
陳清流幸災樂禍道:“讀書人就是矯情。上杆子送了個君子頭銜,扭扭捏捏的,還不樂意收。擱我,別說君子,就是給個文廟教主都照收不誤。”
一聽好友說自家老爺的壞話,陳靈均立馬就不樂意了,一手肘打在陳清流肩頭,“你不也是讀書人,被窩裡罵人吃悶屁!”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用上心聲手段,說出了一句積攢多年的心裡話,“輷鞫殷殷,晝夜不息。大先生辛苦了。”
市井老話總說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又說老百姓心裡有桿秤……諸如此類,看似虛言,實則在這位人間第一個擁有本命字的書生這邊,半點不虛。人間道路之上,書裡書外,一切言行,所有因為一句話一件事延伸出去的善與惡,在大先生道鄰這裡,都歷歷在目,聲聲在耳,那種聲響,如世間百姓之眾,路上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聲音響若雷鳴。
棉袍書生腰懸一隻水瓢,可不是故意為了與世人顯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一種外顯的“道化”。
極有可能,瓢內水之多寡,便是世間仁之深淺。
當然這些都是陳平安的猜測。
棉袍書生笑道:“與道為鄰,心甘如怡。”
“在我個人看來,君子豹變有三,一變至於賢,二變至於聖,再一變,至於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