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棧,明顯感覺到氣氛緊張,原本同盟會和慕容世家分住客棧兩頭尚且相安無事,而今卻頗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
慕容千秋和齊小天都一邊訴苦一邊要求嚴懲對方,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雙方安撫下來,好在兩人還算顧大局識大體,都保證在茶話會期間,絕不讓類似的事件再度發生。
剛把人送走,高光祖一頭闖了進來,興奮地嚷道:大人,好訊息!隱湖鹿掌門到了!
隱湖的小院已經被興奮的人群圍得水洩不通,人們都想親眼目睹這位近十年來絕跡江湖的傳奇女子的絕世丰采。
此時,不管是大江同盟會的弟子,還是慕容集團的成員,似乎都已忘了自己的立場,忘了前一刻可能還想著把對方的頭顱刺穿,相識也好,不相識也罷,大家此刻彷佛都成了朋友,都在傳頌著同一個名字。
鹿靈犀。
久聞鹿仙子大名,今日得見,當真……三生有幸!
屋子裡爐火正旺,燻得一室溫暖如春,可六個,不,是五個冰霜美女目光裡的肅殺,卻讓我感到一股寒意逼人而來,透骨入髓,唯有魏柔偷偷遞來的隱藏著濃濃愛意的目光給我帶來了幾分暖意。
一屋皆是絕色,而當中那個冰雪為神,玉為骨的女子更是絕色中的絕色。
曾經在心裡無數次地描繪過這個讓師傅刻骨銘心的女人,他老人家雖然沒能留下幾句評價,也沒留下供我想像的明細,可鬱郁的後半生已經足以讓我領教這個從未謀面的女子的驚人魅力了,如今一見,才知道我的想像力竟然也有貧乏的時候,那幻想中用無數美女的好處堆砌出來的人兒不過是個笑話。
其實,她再美也美不過解雨、魏柔,解魏乃天下至美,超過便是妖了。歲月,這個女人最無情的敵人,已經開始悄悄侵蝕她的容顏,她的眼角已經有了幾絲若隱若現的魚尾紋,她的肌膚雖然依舊如冰雪般細膩,卻已然不像竹園那些雙十年華的女兒那般如晶瑩溫玉隱隱透著毫光,甚至不如與她年紀相仿卻倍受我雨露滋潤的無瑕。
可她就像萬仞冰峰上霜心雪晶鑄就的一朵雪蓮花,聖潔無儔,凜然不可侵犯;而舉手投足間更是散發著一股睥睨天下的絕強氣勢,彷佛高高在上的天宮仙女偶降人間,讓人不敢仰視。
不錯,是降落,而不是謫落。魏柔也曾是天宮裡的仙子,可她謫落了人間。謫仙──謫落人間的仙子自然有人間的情感,可以遍嘗七情六慾,人生百味,卻永遠也回不到天上;而降落人間的仙子不過是在人間偶現仙蹤,隨即鴻飛萬里,再無蹤跡。
面對這不可褻瀆的聖潔,饒是我做足了思想準備,可還是在看清楚她容顏的瞬間被深深地震撼了,心頭一陣恍惚,竟生出一種極其荒誕的感覺,似乎我變成了師傅,而她則身披霓裳羽衣,腳踏五彩雲朵,翱翔於九天之際,是那般遙不可及,而我佇立於大地之上,仰望天女一般的佳人,竟是那般惶然無助……
自然而然地,師傅的音容笑貌浮現在我的眼前,忽而是師孃筆下那個風流倜儻的郎君,忽而是纏綿病榻形銷骨立的老人。
天與地,人與仙,這距離永不可彌合,師傅他老人家最後就是這樣絕望的吧……
可我明知道眼前的天仙其實就是紅塵俗世中的李六娘啊!然而,凝視著她,我卻根本無法從她臉上眼中察覺到一絲親暱──這親暱或許是我將她留在人間的唯一武器──反是那種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覺卻始終在心頭縈繞不去,最後,竟讓我覺得連凝視都變成了一種罪過。
罪過?
半晌,我心底才湧起一股苦澀的滋味,我的道行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之差?眼前這張玉容冰姿的絕美容顏上已經找不到我熟悉的親切和藹了,秋水一般晶瑩剔透的眸子也沒有了我熟悉的溺愛關懷。陌生的氣息、陌生的眼神,面對如此陌生的女子,我這是怎麼了?
她……不是六娘就好了。腦海裡突然閃過的無奈假設,卻一下子讓我心如明鏡。
倘若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一如當年師傅與她初次相見,那麼,被師傅許為天才的我,大概會像師傅一樣,甫一見面就立下征服的宏偉志向吧──把這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宮仙女拉進汙濁的人間,正是一個淫賊最有成就感的終極夢想,身為天才淫賊的我豈能放過這個挑戰人生,挑戰自我的大好機會?如此,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哪!
抑或她只是鹿靈犀,雖然師傅曾經摯愛過她,但有他老人家遺命在手,我也不會有絲毫顧惜,鹿死誰手也兩說。
可她卻偏偏是六娘……
不知什麼時候,六娘,這個體貼如母、溫柔如姐、真誠如友的睿智女子走進了我心裡。我對自己說,王動,你要約束住你那容易衝動氾濫的感情,她即便不是你師母,可還是你乾孃。
是的,她是我乾孃。
其實,我並不缺母愛,我的親孃還好好地活在世上,我腳上的鞋襪還是她老人家親手縫就的,而從小看著我長大的五位師孃膝下無子,更是早把我當成了兒子,有六個母親的我豈會缺少了母愛?
或許是因為當初就對六娘她的師母身分有些懷疑吧!我遂有意拜六娘做了乾孃。我雖是個淫賊,蔑視倫常,可心中亦有三大禁忌,血緣之親不可戲,師道尊嚴不可忘,他人之妻不可辱。六娘神秘的氣質、成熟的風韻和廣博的學識對我都有極大的吸引力,萬一我控制不住自己,萬一她真是師傅的六妾,來日魂歸地府,我還有何面目去見師傅!自己給自己加上一把鎖吧!在我心中,乾孃縱然不是血親,可也是孃親。
真是作繭自縛啊!
當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六娘並不是我師孃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早已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
一方面,我已認同了她乾孃的身分,對她更是越來越依賴;而另一方面,一種原本被身分束縛住了的異樣感情迅速掙脫了羈絆,它不是親情,更不是友情,亦不是尋常的男女之情,倒像是這些情感的大雜燴,加上不倫的禁忌之情,這複雜已極的情感竟有極其強大的誘惑力,我非但沒能把它扼殺在搖籃裡,反倒有意無意地澆水施肥,讓它茁壯成長起來。而更可怕的是,我從六娘那裡感應到了一絲同樣的情感,這幾如烈火烹油,讓我簡直無法自制,內心煎熬的滋味就像吃了唐門的相思草,絲絲甜蜜,卻讓人肝腸寸斷。
我知道,我和六娘都走在了懸崖邊上,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一旦失去平衡,我們就將摔下懸崖去;而繼續前行,等待我們的或許就是毀滅──師傅的故事將在兩個人的身上再度重演。
對我來說,不論是升入天堂,還是墮入地獄,只要與六娘相伴,我都甘之如飴,正如我和無瑕,縱然千夫所指,萬人唾罵,我也在所不惜!
可我害怕,我心中的天堂,那打破了禁忌的快樂天堂,其實是六娘眼中的地獄;我更害怕,她為了一文錢不值的所謂名譽,慧劍斬情絲,然後重新回到隱湖,去扮演那個她其實早已厭倦了的角色。
於是,當她變成鹿靈犀的時候,我害怕了。
其實,為了這次見面,我暗自提醒自己不下一百遍,當六娘不得不變成鹿靈犀,她就不得不變成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女人,隱湖的聲譽、掌門的尊嚴以及白道的立場,這些都約束著她的舉止言行,她不可能流露出屬於六孃的那種奇異情感,哪怕是一絲一毫,因為那足以讓隱湖蒙羞,淪為全江湖的笑柄,她或許可以不計自身謗毀,可她絕不會讓師門的名譽受損。
這些我都再清楚不過的了,甚至為了讓我時時刻刻把這一點銘記在心,在拜會隱湖之前,我默默祭起了佛門獅子吼,那威力無窮的梵音禪唱此刻仍在我心底迴盪,讓我不至於剛剛見面,就因為心情過於激盪而露出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