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未時末刻,日光蹉跌而下,風生於地,起於青苹之末,轉而成大風,在殿外盤旋。
殿門開啟,太醫狂奔而來,大風隨之呼嘯著刮入殿內,發出嗚咽聲,如同某種悲鳴,在眾人耳邊呼號。
狂風從皇帝枯槁的臉上拂過,人群湧到御榻前,太子逆流而出,揪住一個內侍,大聲道:“去叫吳鴻喆進宮!快!樞密院正、副使全都進宮!”
殿內一片昏暗,一個內侍奔出去傳召,兩個內侍用肩膀稍稍頂起沉重殿門,使殿門可以無聲而閉,張供奉急迫的令人點起燭火,數支蠟燭依次點燃,太子看一眼皇帝虛弱蒼老的面孔,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帝王。
病痛之下,帝王也成了一個普通老人,無力攥住自己手中權利,只剩下無能怒火,以及對局勢的恐懼。
樞部正、副三人在半個時辰後急入宮中,文政殿內掛起帷幔,皇帝口鼻歪斜,涎水長流,面目麻木,右手無力動作,為掩飾他的病重,不得不與大臣隔開。
帷幔長長垂落,太子坐在外面,是名副其實的儲副,手中捏著密信,臉上神情從焦急轉為冷淡,眼中也有了重重思量。
樞部官員自鄔瑾死諫,莫聆風當朝拋灑腐朽糧秣後,被罰了一批,去了一批,補了一批,唯有吳鴻喆還以年邁之軀不曾動搖。
吳鴻喆對於寬州捷報,並沒有一味欣喜,反倒認為朝堂局勢越發雲山霧罩,不知道寬州莫家意欲何為——皇帝與莫家恩怨數十載,一場大捷,不可能是為國而戰。
他以餘光看一眼太子,再看一眼無風自動的帷幔,幾條帷幔中的縫隙,把御榻上的皇帝切割成好幾段。
他並非見風使舵,而是皇帝病弱年邁,太子正值壯年,朝堂更迭在所難免,倘若固執守舊,反倒會讓朝堂出現水火之爭,有損國力。
殿中氣味濃郁,香爐中撒了大把香料,卻仍有汙穢之氣細細鑽入人的鼻孔。
皇帝開口說話,舌頭像是讓鰾膠黏住,每一個字都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十分費力。
“寬州密信……莫家造火藥震天雷……謀反無疑。”
“震天雷!”
樞部三人面面相覷,樞密副使急道:“陛下,這絕無可能,南北作坊的火藥作分工細緻,匠人不得擅出,凡是出入,都要經過禁軍搜檢,不可能有夾帶!”
吳鴻喆道:“雖說南北作坊不會洩露出去,但火藥拆開之後,無非是那幾樣東西,金虜如此粗蠻,也學來了幾樣,寬州——有位狀元郎在,能夠想通震天雷竅門也不足為奇。”
他看一眼不言語的太子:“不知密探可有送來實證?”
太子將密信遞給內侍,示意他給樞部三人檢視:“沒有實證。”
吳鴻喆看過密信,心頭疑雲隨之消散——莫聆風以戰功聞名天下,又將震天雷的訊息送到皇帝跟前,讓皇帝抉擇。
不出兵,養虎為患,等到莫聆風起兵之日,國朝再難壓制。
出兵,有名無實,莫聆風佔據道義,就算能出兵剿滅莫家軍,國朝也落人口實。
文人筆墨不饒人啊。
更何況莫聆風既然敢做此局,恐怕也有盤踞寬州的實力。
思及此處,他將密信交給身邊副使,正要開口,就聽皇帝道:“太子的意思呢?”
太子心中冷笑,對皇帝心思一清二楚——由他這儲君開口圍剿莫聆風,便可保留皇帝聖名。
他站起身,垂首答道:“軍政大事,臣接觸時日尚短,不敢妄言,請陛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