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主編並不對話題作糾偏,看來,他喜歡和習慣這樣的談論方式,看似有個話題,其實話題很多,但又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這宗就是,男人女人之間的愛恨情仇,從古至今說不盡道不完,糾扯不斷,難見分曉。
這個晚上,夢獨沒有聽到哪位離男講述自己的婚戀傷痛。當然,他知道,雖然都是離男,但若是大庭廣眾之下毫無來由地講述自己的婚姻故事特別是受過傷的婚姻故事,還是一時難以啟齒的,總要有個由頭;他還知道,有些人是想講述的,畢竟,來到這裡,是想覓得期望中的知音,是想把一些負面情緒一吐為快,是想尋找精神慰藉同時也能夠慰藉他人。
回家以後,葉曉晨的話也證明夢獨的推想不無道理。葉曉晨說“今天晚上的氣氛不夠熱烈,可能缺少什麼刺激來帶動氣氛吧;有時候,有人情緒略顯失控的時候,就會講出來自己的苦惱,原原本本的,還有人會哭呢。”
夢獨問“你知不知道,這樣的小沙龍,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呢?沒有人厭倦退出?”
“有人退出,但不一定是厭倦,可能是別的原因——但很快會有人加入進來。”
“不過樊主編對人數進行限制,的確是個好辦法,並不是誰人想進就可以隨便進來的。不過,總是要花一些錢哪?”
“是要交納沙龍費的,就相當於這樣協會那樣協會的會費。不過會費很低。不過就是茶水費罷了,時間長了,會一起進入某家茶園,喝點兒酒,吃一餐飯。全是aa制,自己吃自己的。”
“據我觀察,參加這個沙龍的人,除了咱們倆每天忙忙碌碌以外,其他人看上去全是有錢有閒人。”
“他們倒不見得有太多的錢,不過是有一份哪怕躺平也可以吃喝不愁的穩定收入罷了,至於有閒,倒是真的。因為,他們大多在行政事業單位工作,還有的人已經退休了,特別是退休的人,他們簡直巴不得天天能有聚會呢,可以打發掉多少無聊的光陰啊。”
“真是怪啊,他們明明剩下的光陰不多了,可是時間卻由於退休而多得不知如何打發掉。”
“我倒是得提醒夢獨哥,你得有心理準備,我發現好多人對你特感興趣,因為你看上去太年輕了,怪不得別人對你有興趣,想知道你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會參加那樣的一個沙龍。”
“我可沒答應你我會一直參加下去。”
“我已經交了咱們兩個人的沙龍費了。”
“那點兒沙龍費不能買去我的自由。”
雖如此說,但下一次沙龍聚會時,夢獨還是跟葉曉晨一起去了。他心裡還是有些喜歡這個沙龍的,他總有一種預感,覺得會有人的某一句話某一項思想與他的觀點碰出火花。
但夢獨沒有失去分寸,他依然是把自己鎖在殼子裡的,當聚會的時候,他少說多聽,偶爾有人向他打問什麼,他也總是能以事先準備好的言詞作答,很好地迴避了他的過往;有人問他多大年歲了,他平靜地回答出一個假冒數字“三十歲。”倒是讓問話者省卻了好多疑問,以為原來是看錯了他,畢竟有些人天生嫩相,三十歲的人看上去像二十像十八的大有人在,既然是三十歲,離婚對有些感情不合的夫妻也是在所難免的。
果然,有人不經意間談起了自己的婚戀故事,也有人是想講述而故意將話題引到那方面上來,但大多不是講課或彙報似地說給大眾聽,而是帶了些私密的性質,是欲說還休欲遮還漏的,但又有一點兒矯情,內心裡其實就是想說給大眾聽,並以此達到渲洩的目的。有的人,說出自己的故事來,心裡多少變得輕鬆了;有的人則不然,反是後悔極了,又添壓上了一塊很大的石頭。
時日長了,夢獨便聽聞了不少人的婚戀悲劇。夢獨是個有心人,他一直是個有心人,總會在聽過別人的故事後在心裡反覆咀嚼,並且他寫日記的習慣一直保持著,便會及時或不太及時地記錄下來。聽得多了,他有了驚心的發現,他認為,這些人的故事並不可全信,大多含了虛構的成份,真真假假,真假難辨;並且,他還驚心地發現,這些離男們啊,他們大多數人的講述是站在自我的角度上進行的,倘若換一個角度來講述,就是以離女們的角度來講述,那婚姻悲劇興許就是另一個面目了。可是,既然這世上絕大多數故事都是以自私的、代入感極強的第一人稱來講述的,誰又能全盤否定他們,誰又能全然認定他們的自我講述沒有道理沒有合理性的一面呢?
夢獨驀然間想到自己,在他尚未出生之時,父親母親就以各自的第一人稱來打造他了,在他出生之後,家裡的所有親人們均站在各自的第一人稱角度上來塑造他,及至以後,不止親人們,連同非親非故的人們也以第一人稱塑造他,他們以他們的第一人稱拴住他,不讓他高飛,特別是為他拴上了婚約的鎖鏈,而婚約的另一方及全家皆加入了第一人稱的大軍,共同力圖控制他,還有瞿冒聖一眾人等無不以各自的強有力的貌似有理的第一人稱在他的人生上刻下傷痕。而他自己的第一人稱呢?他想發出自己的第一人稱的聲音,可是卻總被那麼多人打斷喝停;他想飛出自己的第一人稱的人生軌跡,可是卻總被那麼多人阻止拉拽。
夢獨又想,自己的第一人稱是不是也含著主觀的、自私的成份呢?他試著站在別人的第一人稱的角度上看待他,竟錯愕地發現他們貌似有理,皆有著充足的理由做出傷害他的事體,明明是不合理,卻有著各種歪理,而他,他為什麼要無辜地承受著他們那麼多人的第一人稱的侵犯和戕害?他的第一人稱為什麼慘敗給了他們的第一人稱?
繼而,夢獨還想,假如真有那麼一天,他需要在離男沙龍里,或者是在其他場合,講述出他的故事,他會拋棄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而採用相對客觀的第三人稱,那樣,也許聽者的思維不會被第一人稱帶偏方向,會作出相對準確的判斷和結論。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夢獨的所有筆記不再使用第一人稱而改用第三人稱了,他在漸漸地進入無我的狀態,在漸漸地站在某一個高度來看待他自己,剖析他自己,第三人稱的他自己。
說起來,這是看似很平常的一天,在夢獨的人生裡沒有發生任何具有轉折意義的、或跌宕起伏的大事,但是夢獨卻很看重這一天,他覺得就在這一天裡,他有了新的覺悟,就像是幸運地遇到了一位能為他指點迷津的先知,循循灌輸給了他醍醐灌頂的知見,令他立時覺得自己的筋骨壯健了許多。他猛然意識到,自從從大海上歷盡艱險揚帆歸來之後,他貌似找到了人生的一部分意義,譬如為他人療治傷痛解除痛苦,他打著這樣的幌子,其實飽含著偏安一隅的成份,在這偏安一隅裡,他是不是在逃避著什麼呢?是不是在害怕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