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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04)(一)

在長途旅行之後需要有充足的睡眠,而且第二天還有許多事情要辦,他一遍又一遍地如此告誡自己,可他就是無法讓自己進入夢鄉。

這樣的事情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發生在他身上,

最初他把這一切都歸咎於房間裡開著的空調還有緊閉的門窗,是房間裡的空氣太憋悶了。他立刻開燈下床,赤著腳在一點都不舒適的塑膠地毯上走來走去,到處尋找著空調的遙控器,可怎麼都找不到。他乾脆連空調的插銷都給拔了,並且把房間裡能開啟的窗戶都給開得大大的。寒冷的夜風立刻灌進這小小的房間裡。但是他很快就察覺到自己的愚蠢,趕緊把大部分大開的窗戶重新關上——深秋後入夜後的寒冷可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事情,他要是一個不留心而感冒發燒的話,那就實在是太得不償失了。

房間裡的空氣清爽多了,可他腦子裡依然亂哄哄的,片刻都得不到安靜。

一定是報紙上的那則報道,就是它毀掉了自己的睡眠。高勁松咬牙切齒地想到。新時代俱樂部——現在我們知道它背後的大股東是省城房地產行業的龍頭企業陽光集團——進軍甲B聯賽的計劃失敗了,為了自己今後的發展,他不得不去外省繼續自己的運動生涯。未來的不確定因素讓他倍感畏懼,他害怕那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他害怕那家完全陌生的俱樂部,他害怕那些陌生的面孔,他害怕……他再也想不下去了。他在心底裡對這些自己為自己的煩躁情緒作開脫的生硬理由嗤之以鼻,甚至在臉上都流露出一絲對自己的冷笑。他怎麼可能害怕加盟一家甲B俱樂部呢?那簡直就象一條魚會害怕淹死在水裡那樣可笑。只要是為了踢球,他不會拒絕去任何地方,哪怕那個地方的條件再艱苦,他也能應付——哪怕是去號稱世界屋脊的西藏哩,只要那裡有足球,只要那裡的球隊能給他提供一塊飛得更高的天空,他就不會拒絕……

他馬上又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笑起來。西藏似乎還沒有足球,而且西藏人也未必會把錢大把大把地拋灑到足球上……

笑容從他的臉上消失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浮躁到底來自於什麼地方。或者說,他終於承認了那個他不想也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姜雁,還有快餐店那個女服務員,她們看著他付錢時的那種複雜的眼神——

那不是豔羨,也不是嫉妒,只是一種瞭解和理解,還有些許的羞愧。她們是因為他是她們所認識的人而感到羞愧,她們是在為他做出的愚蠢事而臉紅!

他現在一閉上兩眼,她們的眼神就立刻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不,不能說是浮現,而是烙印,她們的目光也不是落在他的錢夾和他的面龐上,而是直接看進了他的心底——他心理上陰暗的一面在那一瞬間暴露無疑,即便現在想起來,他都還面紅耳赤,恨不得把頭縮排被窩裡。他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伴隨他一生,無論在任何時候,也無論在任何地方,只要他一記起這件丟臉的事情,他就會因為自己的愚蠢而後悔和羞愧……

他現在就懊悔得恨不能把自己錘打一頓。自己怎麼就會做出那樣的荒唐舉動呢?以前他可從來沒有這樣做過這種事……

他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

但是他又需要一個答案,不然姜雁她們的眼神將會在他心底裡的某個地方一直審視著他,讓他無處遁形也無地自容。

可是他尋找不到那個答案。即使他一遍又一遍地檢視著自己過去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為,他依然無法找到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而這種自我反省讓他認識到一個更為可怕的事情——他這樣做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稍早一些他就曾經幹過差不多的事:當他在家鄉那座小縣城裡為房子掏錢付定金時就是這樣,他甚至都沒皺下眉頭,便從錢夾裡數出了厚厚一沓鈔票,讓那個以為他只是先看看房子還沒拿定主意的銷售人員目瞪口呆,也讓陪他去看房子的謝曉麗和劉暢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那個時候他們的目光中全是深深的羨慕,而那種眼神讓他覺得很舒坦很暢快。更早的時候是他剛剛回到縣城的那個晚上,姐姐姐夫邀約了所有能趕來的親戚為他接風洗塵,最後結帳他也搶著付了帳,掏錢時爽快得甚至都沒細看服務員遞上的明細帳單,並且很隨便很無所謂地說了一句:“……才吃了一千四。”還有回家前在省城盤桓的那兩天,他宴請幾個熟人……

他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僅僅回想起來的這幾樁事情就讓他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你這傢伙怎麼能這樣做?!

可他為什麼會這樣做?要是沒有姜雁她們,他會不會還要繼續這樣做?

對這兩個問題,他都沒有答案。

直到後半夜,他才在旅途的勞頓和紛擾的思緒中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並且在睡夢裡還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自己的愚蠢舉動……

第二天午後,當我們在西京賓館的門口再次看見這個我們已經非常熟悉的年輕人時,我們忍不住有一些驚訝,他今天竟然沒有穿上那身亮潢潢的名牌服裝,而是一身很平常的打扮:一件半高領的黑色薄毛衣,一件米黃色的卡克衫,一條深色褲子,這些都和別的普通年輕人沒什麼兩樣。唯一沒換下只有他腳上的那雙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的皮鞋——這雙鞋他都穿了快一個月了,鞋面上竟然連一絲折皺痕跡都沒留下——但是我們也能理解他有不得不這樣做的苦衷,誰出門在外還會多帶一雙鞋的?看來,他也許已經反思過自己過去的某些行為,並且正在努力地改正自己的錯誤,只是這種改正似乎僅僅是停留在表面上……

高勁松在賓館門口左顧右盼地站了幾分鐘,好不容易攔下一輛亮著空車燈的計程車,便拎著一個用膠紙帶封住的不起眼的紙箱上了車。紙箱裡是一個土陶罐,裡面裝著他特意從家裡帶來的大醬。他的大姐高春最會做這東西,每年都會做上滿滿盈盈好大一罈子,除罷自家吃用,偶爾也會把它送人。他的啟蒙教練沈元順老兩口都喜歡這種大醬,尤其是沈指導的老伴,她甚至會指名道姓地討要,因此上高勁松每次回家,都要給他們捎帶上一些。

計程車穿城而過,直到快到老東門時才離開車水馬龍的主幹道,東拐西繞地進了一條安靜整潔的街道。

高勁松讓司機把車停在一個賣水果的店鋪前,然後付了車錢下車。這裡離沈指導的家只有幾步路,走過去也花不了幾分鐘,而且他也不能就提著一罐醬便去探望自己的啟蒙教練,總得再買點什麼。

他買了一網兜新鮮的水果,想了想,又到街對面的小商場裡買了幾盒時下電視裡鋪天蓋地打廣告的滋補品,左右掂量了一番,這才朝遠處的那幾棟紅磚小樓房走去。

省體委老宿舍區門口的門房大爺顯然認識高勁松,他只是遠遠地瞄了高勁松一眼,便低下頭去繼續專心地喂桌上那隻小貓。這是他早上在大門外的牆角發現的小生命,不知道是被哪個狠心的傢伙扔在了那裡。小貓身上的毛灰撲撲的,沒什麼水色,眼睛也半睜半閉,看不到什麼神采。

高勁松的眼睛裡也沒什麼神采,而且眼角也佈滿了血絲。他一晚上沒能休息好,如今神色有些委頓。而且他現在還沒能完全從昨天晚上的思緒中完全擺脫出來,因為走路時精神有些恍惚,在三號樓第二單元的樓道口,他幾乎迎面撞上了別人。

“做什麼呢?!”那個差點被撞住的女子惱怒地說道,但是她馬上就認出了高勁松,“是你呀……”她揚起臉笑了。

高勁松也被嚇了一跳,先說了句道歉話,就也笑了:“是你……”他的臉有些發燙。這不是因為和他說話的是個年輕女子,而是因為這女子他認識——那個記憶力特好的快餐店服務員。想不到這女子的家竟然在這裡,這裡離她上班的地方真是夠遠的。他問道:“……你住這裡?”他馬上反應過來這個問題不合適,急忙改口,“你,這是去上班?”

那女子看出了他的不自然,抿嘴笑笑,大大方方地說:“我不住這裡,是來看我姨。”她瞟了一眼他手裡大包小包的東西,便問,“你來串門子?”

本有些尷尬的高勁松立刻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串門子”,這是他家鄉及臨機幾個縣才有的地方俚語,其他地方的人很少會這樣說。他和這女子還是近老鄉哩。他問:“你是霍原哪個縣的?”

“上河。……你呢?”

“我也是。上河。”高勁松愈發高興了。他在省城裡壓根就不認識一個上河人,現在好了,有了一個真正的老鄉。但是他馬上就發現了一個問題,他不知道接下來他該說點什麼。要是這老鄉是個男的就好了,那麼他現在就可以留下自己的傳呼號碼,讓他下班之後和自己聯絡,然後兩個人坐到一起去喝上幾杯——他現在就想著找個不熟悉自己又和自己有著某種共同話題的人陪自己喝上幾杯酒,再說說話——無論說什麼都行。自打昨天晚上開始鬱結在他心頭的石頭太沉重了,壓得他快要喘不上氣了,他需要藉著酒精來放鬆一下自己。

那女子顯然不知道高勁松為什麼這樣高興,而且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停了停,她才說道:“我得去上班了。……”她錯身從他旁邊走出樓道,似乎覺得這樣好象不大好,就補了一句,“回頭見。”

“回頭見……”高勁松笑著回了一句。他忽然有了一個惡作劇般的想法,既然她說“回頭見”,那麼回頭他就準備去見她,反正他知道她在哪裡上班。和這小老鄉說說話也好,不然他一個人呆在賓館裡也實在是悶得無聊。小老鄉?他又轉頭望了那個快要走出這宿舍院的高挑背影一眼。嗯,確實是小老鄉,看她那模樣歲數一準沒有自己大。

這個小插曲讓他的心情好了許多,上樓時的腳步都有些輕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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