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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04)(二)

他在二樓樓梯口那扇赭紅色油漆都有些斑駁的木門前停下來,定了定神,又把自己從上到下打量了一回,才把右手拎著的木箱交到左右,輕輕地敲了敲門。

門裡立刻傳來師母那熟悉的霍川腔:“誰呀?”她來省城也有五六年了,口音卻一點也沒變。說著話,她已經開了門。她馬上就看清了門口站著的人是高勁松,“呀!是勁松啊,你什麼時候回省城的?”她高興地把高勁松讓進了屋,並且一疊聲地朝向陽的小屋裡大聲說話,“老頭子!你快來看看,你的好徒弟又來看你了!”

“師父!”高勁松一邊把手裡拎著東西一股腦都放到狹小客廳一角那張木桌上,一邊揚臉大聲地說,“您老身體還好吧。”

“他還不就那模樣,好不到哪裡去,也壞不到哪裡去。”師母笑著說。就又皺起眉頭埋怨高勁松,“怎麼又拎這麼多東西來?都告訴你多少回了,人來就行了,不用鬧這些虛禮,你就不聽我這個師母的話!”即使是在埋怨,她的眉梢也掛著笑意,看著幾乎鋪擺了大半個桌面的水果和補品,她打心眼裡對老頭子這個得意弟子感到滿意——他從來都沒空手走進過這個家門。禮輕禮重的倒是其次,關鍵是他的這份心意;更何況老頭子二十多年裡前後帶過那麼多娃娃,就只有眼前這個高勁松和遠在重慶的何英有點出息,也只有他們如今還在球場上踢球,雖然都沒能踢打出什麼好結果,好歹也能給老頭子一點安慰……

高勁松笑著說:“我也不知道家裡缺什麼,就胡亂買了點水果。”又從紙箱裡捧出那土陶罐,“這是今年我姐才做的大醬,我捎帶來一些,您和師傅一起嚐嚐。……怕不合意,我沒敢多帶。”就捧著罐子望廚房走。這家裡的一切他都很熟悉,知道東西該往哪裡歸置。況且這罐子的分量也不輕,不敢讓師母來拾掇。

他在廚房一角的老式碗櫃下收拾出一塊空地,把罐子擱好,又順手抄起掃帚把廚房打掃了一遍,這才洗了手出來。

師母正把他帶來的那些東西一樣一樣地拿給師傅看。

“好。好。”半坐半靠在藤椅裡的師傅艱難地說道。因為病痛的折磨,他臉部的肌肉已經不大受他的控制,但是他渾濁的目光裡還是洋溢著歡喜和欣慰。他努力地對高勁松說,“你,……幾時……回……回……回來的?”

高勁松端起了權充作茶几的小方凳上的那杯新泡的茶水,聽見師傅問他話,趕緊大聲回答:“昨天傍晚回來的。”

“家……家裡……都……都……都好吧?”

“他們都好,我姐還讓他捎話,她給您和師傅問好哩。”高勁松笑著說道。他站起來,把師傅的藤椅挪了挪位置,這樣師傅就可以更舒服地享受從窗戶裡透進來的難得的陽光。師傅咧咧嘴,愜意地閉上了眼睛。看得出,他非常喜歡這暖融融的陽光。

師母招呼高勁松喝水,又張羅著找刀為他削蘋果,還一頭問他話:“何英還沒回來嗎?上次他來電話,就說這幾天能回來。——我還以為你們要一起回來哩。”

“他這星期六就能回來。”高勁松說道。甲B聯賽上個星期六就結束了,重慶綠楓最終排名第十,在九個多月漫長的聯賽結束之後,只要成績還過得去,俱樂部和股東們就一定會安排一些公關活動,這樣的場合怎麼能缺少了球員呢?他們才是這些活動的主角呀!已經隨隊訓練的何英自然也不可能例外。而且每每在這個時候,球隊和俱樂部都需要對聯賽裡種種得失作一個總結,球員也需要對自己今年的表現作一個全面的自我評價,並且集中到一起對照著這份自我評價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即便何英還沒為綠楓踢過一分鐘的比賽,他也得得參加這種總結,哪怕他就只帶著耳朵去聽哩,他也不能無緣無故地缺席——除非他想給俱樂部留下個壞印象。

“他們的假期從後天正式開始,一直到十二月十一號。”高勁松繼續說道。

“你的事情都辦妥當沒有?你上回來時提到的那傢俱樂部……”師母皺起眉頭想了想,可實在是想不起高勁松所提到的那傢俱樂部的名字,只好含混過去。“他們買下那家南方俱樂部沒有?”

高勁松搖搖頭:“我後天的飛機去武漢,然後去長沙和那裡的一家甲B俱樂部接觸,要是不能符合他們的要求,我就準備去青島——我今年的助理教練如今在青島雙喜俱樂部做事,能幫我在他們那裡尋到位置。”這當然不全是事實,但是他這樣說也有自己的道理,要是他直截把戴振國幾次三番邀請他的事合盤托出的話,師母一準會讓他先去青島——幹嘛放過唾手可得的機會呢?“從現在開始到春節,我興許就不再回省城了。”這才是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他是來和師傅師母辭行的。無論他最終落腳在長沙還是投奔青島,新俱樂部都不會象重慶綠楓那樣慷慨地給他四十天假期——戴振國已經把青島雙喜今年冬訓的計劃告訴過他:十一月十三號全隊集中,三週的體能恢復訓練之後便奔赴韓國進行拉練,十二月底回青島短暫休整之後,便上昆明海埂……想來長沙沁園那邊的情況也差不多少。

師母點點頭。長沙也罷青島也好,只要高勁松這孩子有個安穩地方落腳就行。不過要是她來為他拿主意哩,第一選擇自然是青島了,至少那裡有熟人照應,他不會吃什麼虧。可這是孩子自己的事,高勁松沒把這事拿來請教她,她也不好多插嘴。而且她也不怎麼擔心——勁松這孩子打小就穩妥踏實,這兩年也沒少吃苦,經歷了那麼多磨難,他一準能為自己作出一個不錯的判斷……

三言兩語把自己的事情解說清楚,高勁松就問道:“上回來聽您說起的要辦‘內退’,辦下了麼?”很長時間以來,師母都是請假在家照顧師傅,這事在她們單位裡很招惹了些閒話;如今社會上又有了傳言,說是國家要調整幾個行業的退休工人待遇問題,一個個全都傳得有鼻子有眼:有說新政策好的,也有說新政策不好的,雜七雜八地眾說紛紜,到最後的結果是誰都鬧不清楚這即將出臺的政策到底是傾向哪一邊,於是師母就動了“內部退休”的念頭——這是鑽政策的空子。雖然辦了“內退”之後錢會比如今少一些,但是誰也不會再為她在家照顧老伴的事而去亂嚼舌頭,經濟上雖然艱難一點,至少落個耳根清淨,反正他們老兩口也沒兒沒女,再不用去為兒女的上學工作結婚嫁娶這種種事情淘神費力。

師母笑著說:“這個月中旬就辦下了。……哦,這都一號了,應該說‘上個月中旬’才對。”

高勁松也笑了。

師母隨手擦去了沉睡中的師傅嘴角那一縷口涎,渾不在意地把手指在衣角抹了抹,又問高勁松:“你不等何英回來了?”在她的印象裡,這兩個孩子幾乎從來都是形影不離。

“等不上他了。我在武漢還有點私事要處理,——我在電話裡和他說了,反正今後有的是機會見面。”……

直到在師傅家吃罷晚飯,又幫著師母把一切都料理停當,高勁松這才和師母告辭出來。師傅吃罷飯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他不好去打擾他。師母倒也沒多留他。她知道高勁松還有事。

她把高勁松送到宿舍院的門口,直至那輛搭載著高勁松的計程車的尾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她才轉身回了家。

老伴依然在那張扶手都磨出光亮的藤椅裡眯著眼睛打瞌睡。那根高勁松特意從四川帶回來的手杖就靠在他的大腿邊。沙發前的小方凳上擺著高勁松削好卻只切了一半去吃的半拉蘋果,還有一杯已經沒什麼茶色的茶水。靠牆的矮腳平櫃上整齊地堆疊著高勁松帶來的補品和水果。

這孩子……她滿意地想著,從床上拿過老伴平日裡遮寒擋冷的毛毯,輕輕地給他圍上。

她的手突然停住了。

老伴身上那件老羊皮夾襖裡似乎揣著什麼東西,兩指寬的一截牛皮紙從衣襟裡冒出頭來。看模樣象是一封信。高勁松什麼時候把這東西塞給老伴的?一定是自己在廚房裡忙碌的時候,怪不得自己剛剛忙完他就說告辭的話。

她盯著那一小截紙出了會兒神,然後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從老伴懷裡扯了出來。

果不出她所料,信封裡並不是信,而是一疊子錢……

這孩子……

*************

只是遙遙地望見工人體育場,高勁松就下了計程車。他又遭遇到一個難題,他不知道該為接下來的這次登門拜訪準備些什麼樣的禮物。

他現在要去看望段連銳……

他的上衣口袋裡還揣著一個信封,不過比起剛才他離開師傅家時偷偷塞在老人懷裡的那個薄了許多,只有薄薄的十張。這一千塊錢就是他原本為段連銳預備下的禮物。但是現在他很猶豫,不知道這錢到底該送還是不該送。段連銳畢竟不是沈指導啊。沈指導是他的啟蒙教練,是他引領著自己走上足球這條路,雖然這條路並不平坦,而且充滿了荊棘和坎坷,但是他卻在球場上尋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或者說,是沈指導給他指明瞭一個方向,讓他知道自己該怎麼樣去為這個理想奮鬥,而且這麼多年的師徒情分,讓他在心裡早已經把沈指導看作是自己的一位長輩,一位如同父親一般既嚴厲又親切的長輩,所以不管他的環境如何,逢年過節時他都不會忘記儘自己的一份孝心,這完全是出於感激和尊敬還有親情……但是段連銳不一樣,雖然他們倆同在省隊時結下了一些情誼,但是不久之後段連銳便因傷退役,再以後就很少來往直到彼此沒了聯絡,要不是沒事滿城亂逛蕩的何英,興許倆人就很難再見面說話了。而且如今兩人的情況不啻天壤,又能說上幾句話?還能有什麼共同關心的話題?難道說再一同去回憶以前省隊裡那些人和事嗎,或者象他們重逢後第二次和第三次見面那樣,彼此把客套話說完就一起沉默?最最讓他犯難的是,這揣在兜裡的錢以什麼名義送出去?是施捨?那他高勁松都成什麼人了,他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的隊友和朋友,傳揚出去他高勁松還要不要做人?!是幫扶?那更象是個笑話。區區一千塊錢能做什麼?也許扔進水裡都泛不起一個小浪花。

姜雁她們複雜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的脊樑上,讓他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甚至還朝旁邊跨了一步,希冀這樣做就能躲避開這直透進他靈魂深處的眼神。

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忽然停在主車道和腳踏車道之間的綠化帶邊,一個男人從車窗邊探出頭來喊了一嗓子:“高勁松!小高!”

他愕然地轉頭望去,藉著迷朦的街燈燈光辨認了一下,然後他就驚詫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是孫峻山!

直到坐在街邊的一家茶樓裡,高勁松還是沒能從這次不期而遇的碰面中回過神來。他從來就沒料想到會在省城裡遇見孫峻山,更沒有想過這種場合下他該說些什麼話,更可怕的是,要是孫總經理現在就勸說他再留在省城為俱樂部在乙級聯賽裡拼殺,他也許連個拒絕的話都無法說出口——是孫總和新時代俱樂部給了他再次踏上足球場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