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擔任龍小羽辯護人的最初時期,韓丁一直試圖找到某些依據,推斷出龍小羽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對祝四萍起了殺心。
他為此向龍小羽詳細詢問了祝四萍被殺當晚的全部情形,如果搬到好萊塢的驚悚電影中,那也稱得上是一個絕對經典的殺人之夜。那天從傍晚開始整個城市突然平地起風,這場沒有預兆的北風咆哮了一夜。被風不知從何處吹來的沙塵暴遮星蔽月,連平嶺街頭的路燈都變成一個個影影綽綽的燭火,昏暈地掛在視線不清的半空。這樣晦暗古怪的天氣據說幾十年前曾經降臨過一次,只有少數上了年紀的老人還記憶猶新。
根據龍小羽的說法,那天傍晚他接到了祝四萍打來的一個電話,那時這陣沙塵暴的前鋒剛剛從窗外的屋簷下尖聲掠過。電話是打到保春製藥公司董事長辦公室的,那時龍小羽尚未下班,他奇怪地問祝四萍是怎麼搞到這個電話號碼的,四萍笑著說你管得著嗎。龍小羽也就住了口,懶得深入追問,一言不發地等著四萍說話。
四萍說:“你啞巴啦?”
龍小羽冷冷地問:“你有什麼事啊?”
四萍又笑了一下,說:“沒事,沒事就不能給你打個電話嗎?你從來也沒想過主動給我打電話,我死三個月了你也未必知道吧。”
龍小羽不想和她多聊,說:“沒事別給我打電話,我還上著班呢。”
四萍不再嬉笑,變得嚴肅起來,但口吻依然是友善的:“那你好好上班吧,下了班來找我一趟行嗎?我剛從梁教授家出來,你下了班沒事的話,到製藥廠工地辦公室來找我吧,晚上那裡沒別人。”
龍小羽說:“我不去。”
龍小羽當然知道工地辦公室下班之後沒有人,整個擴建工程因為資金不到位已經停了工。但四萍曖昧的語氣讓他不得不用這樣正色的口吻回答她,他故意答得立場堅定不假猶豫。
但四萍沒有放棄,她的脾氣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之好,她說:“來吧我求你了,我真的很想你。我這些天一直睡不著覺,就想你,騙你不得好死。”
龍小羽腔調依然冷淡,回答道:“四萍,我們不是已經講好的,我們現在只是普通的朋友,或者,僅僅是同鄉而已。”
四萍不急不慍地接著他的話往下說:“是啊,鄉里鄉親的,至於連面都不想見嗎?何況咱們以前……”
龍小羽打斷她:“不要再講以前了好不好,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四萍沉默了一下,聲音忽然深情起來:“可我沒忘,我這幾天睡不著覺,老是想以前的事情。我老是想以前我到百年紅酒廠的倉庫裡去看你,那麼大的廠子到晚上一個人都沒有,老靜老靜的。我每次去找你路上老害怕的,可我一想到你在倉庫裡等著我,我就什麼都不怕了。你那時候是不是每天晚上都盼著我來?”
龍小羽也沉默了一會兒,這一會兒代表了他對歷史的尊重。是的,他不能否認,在每天酒廠關門之後,當天黑下來,四周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他就坐在倉庫角落裡的那張木板床上,等待著四萍。他等她過來找他,給他帶來吃的東西,天冷時還帶來暖和的鋪蓋,還帶來趕走寂寞的笑聲和嘮叨。他不能否認,這是他的一段難以忘掉、無法抹去的生活經歷和情感經歷,他不否認!
但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他並不想轉變態度,他對四萍說:“對,過去盼著你來,現在盼你別來。”
他說這話也許和聽這話的人同樣難受,他是狠了心有意這樣說的。他對四萍已經一再忍耐,她要什麼給她什麼,他給她的東西,包括錢、衣服、哀求,還包括出賣自己的良心,這樣的代價足以贖回自己的感情。更何況,感情本身就無須贖回。
他說:“感情是勉強不來的,咱們之間不是早就畫了句號嗎?”
電話那邊,四萍哭了。龍小羽聽得出來,那是真的傷心。但他一言不發,連一句勸慰都沒有,他想勸,但忍住了。他忍受著自己的殘酷,這份殘酷是他本性以外的。可他現在必須強迫自己這樣沉默,強迫自己忘記,強迫自己無情。他愛上了羅晶晶,所以,和四萍總得有個了結。
四萍哭得有些不可控制,龍小羽幾次想把電話掛了,但沒有掛,因為那樣就太狠了。四萍在他冷冷的沉默面前終於抽噎著恢復了言語:“好,小羽,我同意,我今天就和你畫個句號。你來吧,你別怕我再纏著你,我們最後再談一次,談清楚了,我們從今以後各走各的路,互相不搭界。我晚上在工地辦公室等你。”
四萍說完,把電話掛了,掛得很果斷,果斷得有幾分兇狠。龍小羽半天沒有緩過氣來。他那天晚上下班後,先給羅晶晶打了一個電話,說晚上公司有事他可能不去找她了,要找的話也會很晚,讓她別等他,自己吃飯,太晚了就先睡。羅晶晶說正好她同學今天過生日,晚上約她去呢——你說我是路上買個生日蛋糕呢還是送點別的?龍小羽說都行你自己定吧。打完羅晶晶的電話,他慢慢地走出辦公室,鎖了門。公司裡的人都走光了,樓裡很靜。他慢慢地走到樓下,走出樓門,發現門外風很大。他又回樓上穿了他那件範思哲的外套。他再次走出樓門來到街上時腳步變得快捷起來。他快步走向隔了一條街的保春製藥廠。他從製藥廠的門前走過去,他看到廠門口還有人員進出,但沒人注意到他。他把防風的衣領豎起來往製藥廠的後門走,他從自擴建工程開始後就被拆毀的後門走進工地。工地上黑著燈,大型的施工機械包括長頸鹿似的大吊車都陰沉沉地趴在自己的暗影裡。龍小羽往裡走,轉過一排排尚未加頂的毛坯廠房,他看到了那幾間用木板臨時搭建的工地辦公室,其中一間亮著燈光,風中起舞的沙土在燈光的照映下看得出有多麼猖狂。龍小羽走近那間亮著燈光的屋子,他的腳步在門前磚石上的聲音被風聲遮掩掉了,他推門進入時看到四萍背朝裡躺在牆角的木板床上一動不動。
確如四萍所說的那樣,這裡沒有人,只有她一個。
開門聲讓四萍坐起來,龍小羽看得出,四萍的眼睛還紅腫著,見到龍小羽推門進來,先是愣一下,繼而又哭起來。她的每一聲抽泣和呼吸的窒息,都盡情地表達著女人的脆弱和委屈。龍小羽這時候心真的軟了,真的覺得自己傷害四萍了,真的想起和四萍戀愛時的那些往事了,那些往事在龍小羽的頭腦中變得異常溫情起來。他想抱一抱四萍,但沒抱,他意識他現在早已成了羅晶晶的人,他不能再碰其他女人,包括他以前碰過的女人,他都沒資格再碰。他很想用什麼方式安慰四萍,這方式就是語氣,他用非常溫和的語氣說:“你別哭了,再哭我可走了啊。”他剛說完了這句,四萍就一把抱住了他,把頭埋進他的懷裡,一點也不吝惜地把臉上的眼淚全部蹭在了他的前襟。
“不,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
四萍把龍小羽抱得很緊,緊得他全身僵硬,四肢無措,就這麼僵僵地讓四萍抱了半天。終於,他把兩隻手抬起來,環抱了四萍有些瘦削的脊背,他輕輕地把她抱了一下,然後用手輕輕地在她背上拍了拍,說:“四萍,和我分手不值你這麼傷心,其實有很多男人都喜歡你,我知道咱們紹興老鄉當中,就有好多人想跟你好呢……”
四萍使勁地抱住他,她用擠壓式的擁抱阻止他說下去:“我誰都不要,我就要你,我就要你!”
龍小羽鬆開了四萍,那動作甚至是推開了四萍。他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嚴肅:“四萍,我今天是來畫句號的,你答應我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至少是最後一次約會,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說了不算?”
四萍讓他推開了,但一隻手還拉著龍小羽的衣服。她說:“小羽,我知道你搭上羅老闆的女兒了,我可以讓你跟她好。我願意做你的小,在外面不公開也可以,我都願意。你懂我的意思了嗎?這樣總行了吧?”
龍小羽有點蒙了:“你胡說什麼?你怎麼可以這樣,你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幹什麼要做人家的小?”
四萍說:“做你的小,我願意!”
龍小羽說:“你願意我不願意,我就是願意也不行,讓人做小老婆是違法的。”
“你可以不跟我結婚,我就做你的情人。只要你心裡還有我,我就願意做你的情人,做一輩子我都心甘情願。”
龍小羽沒想到,今天他是來結束的,而四萍顯然要重新開始。他心裡亂得沒了方寸,知道四萍的辦法是萬萬不行的,但不知為什麼四萍的態度竟令他隱隱有了些感動。特別是四萍最後的一句話,讓他對她的厭惡和畏懼頃刻瓦解——四萍流著淚說:“你願意嗎?你要是真的不願意,我不逼你。”
龍小羽也是個脆弱的人,他的脆弱在於經不住別人對他好。他把四萍抱回懷裡,他親了四萍。他說:“原諒我,四萍,我對不起你,我今天……我今天來,是來和你說再見的。你別恨我,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我今天只能和你說再見。再見,四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