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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避暑莊君臣論世情 熱河宮乾綱抑黨爭

張廷玉和弘時的密摺送到奉天,雍正的車駕已經離開了盛京,兩封奏摺輾轉記檔傳遞,剛好雍正到達承德的第二天才送到軍機大臣鄂爾泰手中。按照康熙皇帝留下制度,大駕巡幸至行宮行營,本日進班的御前侍衛、乾清門侍衛大臣、侍衛章京都要晝夜隨扈。鄂爾泰和朱軾都兼著領侍衛內大臣,鄂爾泰接到黃匣子,立刻到朱軾住的下處挹秀書屋,一進門便笑道:“老中堂,昨晚接到四爺一份請安摺子,李衛的一份奏摺,今兒三爺和衡臣的密摺匣子也遞過來了。我們聯袂而入去見駕,如何?”

“是秋心吶!”朱軾正歪在榻上,用神仙手自己輕輕捶背,聽鄂爾泰說話,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我剛吃過早點,這把老骨頭越來越不中用了,昨天轎顛得厲害,這裡閃了一下,疼得才好些兒。這會子皇上召見蒙古王公會宴,還早呢,不到午時恐怕下不來。”鄂爾泰這次千里從駕,風吹日曬得面板黝黑中泛紅,平常的嗽疾也好了,當下笑道:“我到底年輕幾歲,託主子的福,已經不咳了。離開雲南人都說我是癆疾,都到了吐血的份上了,走動走動病都疏散了——吃得進東西又不操那多的心,什麼病好不了呢?您腰疼是老病,瞧氣色紅光滿面的比出京時氣色好多了。我還是康熙五十一年來過一次避暑山莊,您也八九年不來了吧?咱們早些進,慢些走,連公帶私,送了匣子也看了景緻,豈不是好?”幾句話說得朱軾也興頭起來,命太監進來幫著換了朝服袍褂,二人竟不坐轎,騎馬直到山莊南麗正門前,卻由偏門德匯門徑入園來。

其時正六月當暑流火鑠金天氣。承德位居科爾沁蒙古之南,燕山中麓,本來就地高氣寒,恰西邊太行山位置更高,北地寒氣被擋,折而東流,像一個大漏斗,從張家口到承德一帶流吹入中原。興州河、灤河、伊遜河、武烈河四河交匯從承德穿鑿而過,更有熱河源出於此,命中註定此地是清涼世界無暑勝地。二人進了莊中但見老木翳天枝柯交纏,水汽淼淼石涼苔滑,除了偶爾一聲蟬鳴,彷彿提醒人們“現在是夏天”,其餘但覺清清泠泠,蒼蒼翠翠風水宜人周身精神一爽。朱軾見鄂爾泰傻子一樣東張西望,笑道:“八大山莊、十二行宮間離宮別院千門萬戶,哪裡一時就看完了?就莊裡三十六景,主子住在煙波致爽齋中,我們進來那道擋水壩,叫‘芝徑雲’,這地方叫‘無暑清涼’。再往前走,過了延薰山館後頭那個池塘,就到萬壑松風堂。其餘如松鶴清越、四面雲山、北枕雙峰、西岑晨霞、錘峰落照……累死我們今天也看不完。”

“到了這裡真令人興消意盡。”鄂爾泰嘆道,“什麼出將入相,開府建牙,起居八座,位極人臣?能有這一流水一片石,一間庵置身,我看就是神仙。”朱武笑道:“那還不容易?這園裡常年守護的兵,定製是九百八十二名。公事出了掛誤,請罰這裡守園不就結了?老實說,我頭一次進來也有這個想法兒,你是乍熱還涼,覺得好,其實這裡人工穿鑿太過,已經失了自然真趣。待到回京,見到繁華世界紅樓金粉情景,又是一番情趣了。”

二人一路散步,看看這個秀亭,撫撫那株怪樹,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閒話,鄂爾泰只是嗟訝讚歎:“聖祖爺真有眼力,選中這塊住地,景緻山水佳麗不說,離京師不遠不近,離蒙古不遠不近,離盛京也不遠不近!”朱武道:“聖祖爺不愧為‘仁’皇帝!其實把山莊設到這裡,還是為了便利蒙古王爺朝覲。高士奇在朝,我曾請教過他老先生:萬國冕旒朝天子。蒙古外藩王爺,就多走幾步到京朝覲何妨呢?要天子冒風塵之苦幾百裡外趕來接見,恐怕於禮上不合。高先生說:‘這是天子仁德。蒙古人已出痘的叫熟身,沒有出過痘的叫生身。生身不敢進京師,所以要加以體恤。賜外藩的殊禮,其實只要羈縻好蒙古,不但邊患沒了,連青藏也少了多少麻煩。所以又是天子深謀遠慮。懷仁懷德懷遠懷柔,也是禮啊!’——遙想先賢智仁之志風采,熙朝確實是後世難及。”說罷,遙指西北一帶殿宇,笑道:“我們那邊看看——那就是獅子園,當今萬歲爺潛邸扈從就在這裡。寶親王爺隨扈,就在緊挨著的那處院子。”鄂爾泰見說到了雍正潛邸,下意識地彈了彈衣角,換了莊容,跟著朱軾過來看時,果見一溜五楹倒廈,朱漆銅釘大門緊閉,吊著栲栳大的輔首銜環,上懸一塊泥金黑匾,上寫“獅子園”三個大字。旁邊還有一副楹聯:

日往月來明至道

花香鳥語露真機

卻是雍正親書,龍翥鳳翔氣韻華貴,整個宮殿和南邊的書院闃無人聲,只聽濃綠蔭中鳥鳴啾啾,草間紡織娘嚶嚶淺唱。牆頭老藤倒垂,階前芳草萋然一碧,彷彿在向客人介紹屋主曾在這裡有過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

“為什麼叫獅子園?”鄂爾泰問道,“曾在這裡圈養過獅子麼?”

朱軾指著南邊的一座山峰道:“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蹲獅子?那就叫‘獅子峰’。這宮邸是因峰而命名的——”還要說時,遠處一個太監邊小跑著邊喊:“朱中堂、鄂中堂!主子筵會下來了,正召你們過去呢!”朱軾轉眼瞧見一大群人紛紛從萬壑松風殿前假山中出來。料是筵會就在那邊設著,便和鄂爾泰一齊趕來。迎頭見幾個蒙古王爺喝得滿面紅光,嘰哩咕嚕說笑著過來,忙拉著鄂爾泰站了甬道旁給他們讓路。

“這是朱師傅的!”一個王爺突然認出了朱軾,指著他叫道,“康熙四十八年我見過的,皇上的老師的,學問像天上的白雲地上的羊一樣的!”朱軾這才見是溫都爾汗,忙上前打揖行禮,笑道:“汗爺也來了!我的學問沒有白雲那麼高,也沒有地上的羊多,王爺你誇獎了。我來給諸位介紹一下,這位西林覺羅·鄂爾泰,原是皇上的模範總督,現在是軍機大臣。文才武略兼備,學問像——大草原一樣大的!”鄂爾泰聽完莞爾一笑,忙上前和諸王見禮寒暄,笑道:“王爺是從漠北蒙古過來的,黃沙白草數千裡跋涉,不容易。足見王爺忠悃誠敬之心。”

“皇上待我好的!”溫都爾汗臉上菊花一樣的皺紋都笑得皺到了一處,一雙短粗的羅圈腿得意地蹬來蹬去,說道:“又賞了我十萬石飼料糧,一萬斤茶磚的!策零阿拉布坦——皇上說是喂不熟的狼羔子的,壞了的。他要敢到東蒙古來,科爾沁、喀拉沁、扎責特……我們,嗯?!”他用雙手猛地一卡,“和他打一個七死八活,死樣活氣,死眉瞪眼的!”說罷和諸王嘻嘻哈哈說笑著去了。鄂爾泰撲哧一聲差點笑岔了氣。見高無庸和張五哥二人迎出來,忙和朱軾一同進了“萬壑松風”宮院,繞過正殿,在一溜十幾株銀杏樹旁站住。高無庸進東書房片刻,又出來道:“二位中堂請。”

雍正似乎沒有飲酒,臉色如常,穿一件米色葛紗袍,頭上戴一頂萬絲生絲珠冠,腰間束著全鑲三色碧玡鑲馬尾鈕帶,大熱天兒,袍子外還套著石青葛紗褂,躺在竹安樂椅上,用熱毛巾敷著頦下和耳朵後。喬引娣站在旁邊,從盆子裡擰著毛巾給他替換。見二人進來,雍正只擺了擺右手示意在窗下木杌子上坐下,微笑著說道:“去了朕當年的住處了?鄂爾泰還是頭一次進來,該當的好好看看。料想你們也餓了——高無庸,弄點點心來!”又對喬引娣道:“熱毛巾不用了。你把他們帶的黃匣子開啟,鑰匙在朕榻上枕頭旁邊。”

“是。”喬引娣低聲答應一聲,接過鄂爾泰遞過的匣子。將李衛的奏摺、弘曆的請安摺子捧給雍正,自己悄沒聲去炕邊開那兩個匣子。看樣子她做這差使已很熟練,雍正剛翻過弘曆的請安折,兩封專門裝密摺的通封書簡已經輕輕放在雍正面前几上。雍正開啟李衛的奏摺,看了看就放在一邊,笑道:“李衛真有意思,前頭修了個關帝祠,請槍手大大寫一篇文章奏上來,生花妙筆令人神往,今兒又奏湖山春社落成,又是一篇花團錦簇文章,還要請朕題字題聯。他也真不怕麻煩了朕。”鄂爾泰笑道:“李衛寫給奴才有信。他想勾起主子江南之憶,一片的忠愛心腸,曉得主子宵旰焦勞國事,曲筆請求主子南巡,也好疏散疏散——”他還要往下說,見雍正已經沉了臉,便不再言語。

雍正將毛巾丟給引娣,指著兩封密摺道:“你們兩位也看看。如今竟有這種事,而且事情出在河南,真真令人不解。”說罷起身,趿著鞋子背手兒在書房裡來回踱步。鄂朱二人忙上前一人撿了一份,只一看奏題便心裡咯噔一下,急急瞄了幾眼,又交換了看,心裡打著主意如何在雍正跟前說話。

“這真是想不到的事。”鄂爾泰道,“世道清平幾十年,沒有出過這麼大案子。煌煌白晝,省垣之下,會有水匪追殺皇子!四爺福大,萬一有個閃失,朝廷何以對天下,田文鏡可怎麼得了?”

喬引娣初入暢春園時,幾乎天天見弘曆,極是瀟灑倜儻,溫善聰敏的一個皇子,對他頗有好感,聽見這資訊嚇得一愣,手中一鬆毛巾“撲”地落在盤子裡,見雍正看自己,低下了頭,說道:“外頭道路這麼兇險麼?四爺金尊玉貴的,下頭保護的人做什麼的?這樣事真嚇人——四爺那麼好一個人!”朱軾道:“四爺是太愛微行了,白龍魚服要受制於漁夫禽鳥的呀!還有田文鏡,也忒大意了的,如今朝野都在攻他,辦事還是這樣不細密!”

“這值不得大驚小怪。”雍正吁了一口氣,望著外邊的濃綠世界,像是對眾人,又像對自己,口中喃喃道:“這種歷練比在毓慶宮聽講一年學問收益還大!怕怎的,不是一根毫毛沒傷,平安回京了麼?”他好像想得很遠又收回神來,格格一笑說道:“道路兇險自古如此,朕為皇子時就住過黑店。那時李衛年紀還小,倒虧了他,不然,焉有今日?”他陡地想起那次自己遇險,是為尋訪小福,心中一動,看了引娣一眼,沒再說什麼,端起茶來呷了一口又道:“這兩天留意弘曆和田文鏡的摺子。情形不詳細,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鄂爾泰忙躬身稱是,又道:“田文鏡既給三爺寫了信,卻沒有本章遞上來,恐怕也是正在破案,李紱那邊的案子剛剛起來,境裡又出這種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至於四爺,恐怕想得也很多。這不是什麼好事,一來怕皇上為此添了不快;二來這案子連著田文鏡的官聲,他勢必想叼登出來。三來——”他突然覺得失口,便閉了嘴不言語。

“你這人!”雍正睃了他一眼,“怎麼和朕還說半截話?”

鄂爾泰尷尬得滿臉通紅,他本想說,“四爺怕人因為此案疑到政爭上去。”但事連弘時關係太重,無論如何自己承受不了,憋了半天才改口道:“三來四爺也未必願意張大其事,有傷皇上治化之明。”其實這個話也是不妥的,但兩端皆害,算是取其輕者了。朱軾拱著手說道:“寶親王既然已經回京。在外省巡弋將近一年,路上又受了驚。鞍馬勞頓的,應該歇息一段時日。這裡離京不遠,奴才看,不如召了來,日夕侍奉左右,連路上那個案子都問清楚了。”鄂爾泰聽了心裡不禁由衷佩服:一樣的試探,這麼好的話自己怎麼就想不出來呢?

“弘時還在韻松軒維持一下吧。”雍正似乎沒有留意兩個大臣的心思,自登了青緞涼裡皂靴又站起身來,“不要為弘曆這事再大驚小怪了,比起朕一生遭際,他這算個小小的困厄,困厄——你們讀飽了書的——是壞事麼?天地厄於晦冥,日月厄於薄蝕,山川厄於崩竭。天地尚且如此,人就更不用說。《故事雕龍》裡有言:‘虞舜窘於井稟,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版築,呂尚困於棘津,仲尼絕其糧,顏回敗其叢蘭……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之仁人也。’他才十六歲,剛入志學之年,吃點苦頭是好事!弘曆暫時還是不回韻松軒,發旨給他,要他在京統籌天下錢糧的事,兼管兵部。”

鄂爾泰不禁一怔:這麼籠統,旨意怎麼著筆呢?朱軾卻一躬身道:“臣等領旨。”“你們先用點心,朕到隔壁去看摺子。”雍正笑道,“朕在這裡,你們肚餓也吃個不香。”說著便帶了引娣繞過北屋屏風進了書房套間。

這是一個南北很長的套間房,西邊是一排糊滿蟬翼紗的長窗,下半窗固定上半窗可開可闔,臨窗例是侍衛太監房,可以隨呼隨應。北邊和東“牆”都是依山鑿石而成,房頂偏東開著亮窗,坐在窗下仰望,山上雲樹婆娑瀑布溪流宛如畫圖,附近絕巖泉水叮咚透窗而入——大約取了安全便於防護和觀賞景緻這兩條,當初康熙才選中了這排並不豪華的東偏房作自己起居書房。屋裡陳設也很簡單,一溜兒春凳和茶几設在東窗下,靠門一座金自鳴鐘,盡北又有一道活動門牆,摺疊起來大炕居北面南,展開隔柵門,又像一道嚴嚴實實的屏風。沿北牆一帶除了皇帝批文的御案,最出眼的是幾十幅圖畫,密密沿牆排去——總之,與其餘皇宮書房另具了一種樸實無華的文墨氣。

“引娣,”雍正見引娣鋪好紙,又端了茶過來,接過茶喝了一口,指著牆上的畫兒道:“別小看了這個地方兒。這些畫的價錢,夠蓋一座養心殿的!”喬引娣道:“我不懂的。昨兒來也沒細瞧,什麼畫兒值那麼多錢呢?”雍正笑道:“這是熙朝名手周羅英的手筆,每一幅上都有聖祖的題識,還有一首高士奇的詩。《耕圖》二十三,《織圖》二十三,合為《耕織四十六圖》。你看這耕圖,這是浸種,這是耕田,這是耙耨,這是耖,這是碌碡,這是布秧……”

引娣一看就笑了,指著道:“這是割谷,這是登場,這是揚場,這是入倉……這後頭是什麼我可說不清,這女人怎麼扯樹枝子?”雍正笑道:“你是山西人,這是織圖,你指的那幅是《採桑》,下頭擇繭、窯繭、繅絲直到成衣——是成套兒的。”引娣笑道:“這勞什子畫兒就那麼值錢?我道什麼稀罕物兒呢!主子爺到我們那瞅瞅,什麼布秧啊,拔秧啊,灌水放水啊的,都是平常事兒,一點也不新鮮。”

“當然。”雍正神色有點憂鬱,“你當然不新鮮。朕第一次見它,可是新奇得很呢!就是你說的,阿哥金尊玉貴,住在宮裡,出則是翠蓋羽葆,入則是華堂高軒,錦衣綾羅鐘鳴鼎食。問到它是怎麼來的,就懵懂了。晉惠帝時,天下餓死人。奏上去,這位皇帝說:‘肚子餓了,怎麼不吃肉粥?’皇帝當到這份上,天下就完了。你明白這幾十幅畫掛在這裡的意思了吧?”

喬引娣看了雍正一眼,她已經明白了雍正方才對朱鄂兩個大臣說到弘曆的話。半晌,她才嘆息一聲,說道:“人和人不同的。”

雍正也不再說話,坐了雕龍交椅,從筆海里拔出一枝新筆,扯過弘曆的請安摺子,濡墨寫道:

三日請安折悉。已另有旨,著爾兼管天下錢糧事及軍務事矣。爾此次視東南,尖山壩工竣,黃河漕運疏,江淮天下富庶之地,諸般新政順暢施行而無擾攘紛糾。此固因李衛尹繼善等人吏竅識大體,和睦與共勤勞王事,然爾之調停有度,張弛有當,舉大而不遺細,謀遠而不棄近,則江南之事定,天下各省翕然定矣。此朕委爾坐定金陵之初衷也,爾知之否?朕東來諸事皆安。今見諸蒙王公,以恩給之以義連之,觀諸王之心,與朝廷同仇敵愾,似無二情。彼策零阿拉布坦區區一部跳踉醜類,天兵一討澌滅可期。當此之時,爾之受命,切切宜體朕之深心。

他滿意地在硯中旋了一下筆,筆風一轉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