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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避暑莊君臣論世情 熱河宮乾綱抑黨爭

黃河遇險之事,朕知之矣。昔杜鴻漸問無住禪師何謂無憶、無念、無妄,無住答稱此為三句法門,無意為戒,無念為定,無妄為法。爾圓明居士當以此為定力消驚存安,人有定力何事不可為?戒之戒之。慎分以尋常禍福機轉擾心,只“安之若素”四字,爾即受用無盡矣。

雍正寫完,又抽過李衛的奏摺,在旁邊批道:

湖山春社落成折已覽,心嚮往之。朕非不欲南巡,俟新政大定,海天皆歡之時與卿共遊,豈不無牽無礙愜懷盡興?此處泉村佳色恐亦不遜春社,即觀此景題聯賜卿。他日親見,亦一趣也。

寫到這裡,他抬起頭,對引娣道:“把窗子上扇支起來。”

“是。”

引娣不知他為什麼正在疾書批章,突然冒這句話,答應一聲扳開屈樞支起亮窗。雍正下座踱至窗前向外望望,但見空殿曠院中都是合抱粗的老樹,合不著江南景色。雍正搖搖頭,回身沉思間,一抬頭,見引娣迎窗而立,上身醬色比甲滾邊繡著紅梅,雨過天青短袖紗褂露出皓腕如雪,一溜荷青長裙曳地無風自動,彷彿一枝婷婷玉立的君子蘭。引娣給他瞧著,臊得滿面通紅,嬌羞垂頭,迎窗亮處站著探弄衣角,反而更增嫵媚。

雍正喃喃咕噥了一句什麼。

“皇上……”

“沒什麼。”雍正避開她的目光,回到座中,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朕是說你長得太美了。”一邊說,一邊又換了枝大號筆,親自鋪平宣紙,叫喬引娣:“那邊用鎮紙壓著,你手扶著這邊。”

引娣給他瞧得羞紅滿面,又被他誇得心裡直跳,慢慢過來,警惕地瞟一眼雍正,卻沒有照雍正的吩咐,將鎮紙壓了“這邊”,自己站了“那邊”輕輕撫紙。雍正已定住了心,在紙上援筆大書:

花枝入戶猶含潤,泉水浸階乍有聲。

一邊輕輕吹著,笑問道:“你去見十四爺,他都說些什麼?要知道,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朕,居然不繳旨,沒回音!”

“我沒有去。”

雍正睜大了眼:“為什麼?不想去了?”

“奴婢不知道十四爺在哪裡,”喬引娣輕輕搖頭,眼睛盯著殿角,“高無庸他們都不肯告訴我……”“竟有這樣的事。”雍正不禁失笑,“這是你不懂規矩,你說一聲奉旨去的,高無庸有幾個膽子阻你。”說罷便叫:“高無庸進來!”

高無庸就站在屏風外,聽招呼一轉身便進來叉手聽命。“回京之後,你帶引娣去看看十四弟。”雍正溫聲說道,“可以在那裡呆一個時辰。你也順便看看他還缺什麼東西,有沒有下人在那裡狐假虎威作踐他的。回來跟朕說話。”高無庸聽一句答應一聲,又道:“鄂爾泰朱軾已經用飽了。在外頭候著,因主子寫字兒,沒敢驚動。”

“叫進來吧。”雍正淡淡說了一句,嘆息一聲回到座上。喬引娣在旁又是感動又是難過。從雍正平日與自己接觸中,她深有體味,這個皇帝對自己情分十分厚重。相待之間卻嚴謹持禮,從來語不涉褻狎,生生像個溫厚和平的大哥哥。怎麼就和生性爽豪的允成了生死冤家了呢?設如沒有那些骯髒政爭,兄弟親情間,自己有這麼個長輩似的大哥關愛照應,那該有多好!思量著聽雍正叫“賜茶”,才意識到朱鄂二人已經進來,忙答應著端茶過來。卻見雍正指著晾在桌上的字道:“這是賞給李衛的,朕這會子又去不了江南,只能追憶著跟聖祖南巡時情形兒心擬而已。”

鄂爾泰和朱軾隨口誇獎了幾句,卻聽雍正問道:“田文鏡李紱的奏摺發往六部,下頭都有些什麼話?”朱軾一欠身說道:“回皇上,六部意見還沒報上來。若等著處置,奴才這就發文知會他們。”

“你們自己有什麼見識?”雍正冷冷說道,“就拿你朱軾說,那麼多的門生故吏,他們難道不寫信給你。既寫信,難道不談自己看法?”

朱軾入相還是頭一回碰這軟頭釘子,驀然間已經滲出汗來,嚥了一口唾沫,說道:“老奴才不敢欺矇。書信不少,都是旁敲側擊探聽聖意的。皇上御製《朋黨論》告誡臣下不得夤緣營私,奴才主持科場甚多,尤為警惕不以師生之情介入公事,因而所有這類信一概不回。但皇上既垂詢此事,奴才自己意見應該奏明。奴才以為田文鏡與李紱都是正人,二人分歧,原是政見有所不同。各自管窺高天,見仁見智,不足深責。”

“好人誤會,這是你的看法了。”雍正又問鄂爾泰,“你呢?”

“李紱與田文鏡與奴才私交都很淺,無從談愛憎。”鄂爾泰說道,“田文鏡銳意振作,力矯時弊不避怨嫌,這是天下有目共睹的。俞鴻圖從河南發回的幾封摺子看,田文鏡報效主恩的心切,行事急於事功,偶有失察下層的情節。以至於墾荒畝數不實,胥吏藉端欺壓小民流徙外省的,也有的奸邪吏員投其所好,敲剝士紳邀媚取寵以圖進身的。以至於一些匪人乘時而用製造事端——像罷考這類事就是了。李紱正如朱軾說的,是正人,且在湖廣推行新政卓有治績。但他為河南表象所迷,以為田文鏡為群小所轉,虛名邀功欺矇聖君。因此釀出這一段政爭。這是我的短淺之見,未必就對,請皇上聖鑑燭照。”

雍正端茶默坐,許久才道:“我們不是在這裡評介人物,而是在這裡論世。方才朱師傅講了朋黨的事。朕是在朋黨叢中吃盡苦頭的人,深解其味,所謂‘八爺黨’,自聖祖晚年倦勤,到現在折騰了二十年。你想真正為朝廷生民做一點事,真比登天還難。弘曆遇險你就可看到,連外省土匪都不在本省作案,要到河南境裡給田文鏡栽上一贓!如今阿其那塞思黑允雖然已就範,但那個‘八爺黨’真的就散了陰魂?你們每天奏章都是讀過的,川鄂雲貴兩廣,省會都貼出了揭帖,含沙射影攻擊新政,京師還流傳著些駭人聽聞的‘宮闈秘聞’,甚至有說隆科多得罪,是因為知道朕的‘隱秘事’太多,朕治他為的滅口!”

雍正越說越怒,“砰”地一聲擊案而起,漲紅著臉,咬著米一樣細碎的牙說道:“朕以仁道待人,人不以厚道感恩,再沒比這個可氣的!看來,阿其那他們就這麼舒舒服服關起來還不成,他們觸的國法,不能僅治以家法。立即發明旨,叫六部議他們的罪,該殺的朕不能姑息,天下為公,朕亦不得私治之!”本來議的是田李之爭,雍正卻一下子又扯到了允宭允身上,朱軾和鄂爾泰都是愕然一驚。允宭的事情還不算完?但此時正值雍正盛怒,他們誰也不敢攖此鋒芒。許久,朱軾才道:“皇上,李紱並非阿其那一黨裡的……”

“你們為朕震怒之間岔開了議題,是麼?”雍正哼了一聲又坐下來,“其實朕說的是一回事——朋黨。你們看看跟著李紱起鬨的那起子人,有幾個不是昔日八王府常來常往的?他們巴不得朕的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官紳一體納糧當差獎勵農耕這些新政一夜之間都垮光了,讓天下人看朕是個可笑皇帝。他們至死都不明白,朕矯治時弊推行新政振數百年之頹風,正是從根兒上孝順聖祖,不負聖祖殷殷寄託!”雍正的眼中閃著不知是火是淚的光,喟然一嘆,“他們不學無術,看不到盛世隱憂,不行耗限歸公,那就無官不貪;不追索虧空,那就府庫蕩然,不施雷霆之威,那就四海無甘霖。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這不是《易經》裡講的?蒙古人入主中原,九十載滅國,為什麼?就是死抱著他沒入關前那一套不放,毫無變通。大清入關也快九十年了吧,難道不該警醒些兒?李紱也許自恃身正,所以他要搏名,撿著朕最疼處揭瘡疤兒,沾染了漢人陰柔奸狡拼死搏名的惡習,朕實感痛惜。就算他背後無陰謀,像馬謖失街亭,豈得無罪?孔明殺了馬謖,朕又何不能揮淚斬李紱?”

朱軾和鄂爾泰聽著這激憤的言語,但覺字字驚心,句句警譬,金石般擲地有聲,不禁離座長跪在地,說道:“聖上高屋建瓴,深思遠慮,奴才已經明白。”

“就這樣,照這宗旨,不提李紱的名字發旨六部,叫他們從速議政,不要再觀望。”雍正冷峻地抬起頭,傲然說道。又頓了頓,擺手道:“你們跪安吧,傳旨給德楞泰,張五哥他們,後日——後日辰時起駕返京。”

“皇上!”

“國事紛擾,非人君宴息之時。”雍正不無依戀地看著外邊青幽幽碧森森的院落,皺著眉頭道:“梁園雖好,終非故鄉。回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