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返駕北京的詔書抵達北京的頭一日,弘時已經接到太監秦狗兒的稟帖,裡頭備細說了雍正與鄂爾泰和朱軾在熱河園中對話。立刻叫了曠師爺過西花廳“鼓雨軒”來商計。曠清行正在後書房和幾個師爺分門別類代弘時給各地外官寫回信。聽見說叫,擱筆匆匆過來,一進門便道:“三爺,您叫我?”
“熱得前後襟都汗溼透了。”弘時親自端過一盤冰湃的西瓜,“來,吃一點去去心火——喏,那是秦狗兒的信,先看看再說。”說罷自歪了竹涼椅中搖著葵扇閉目沉思。
曠清行拿著那幾頁薄紙顛來倒去反覆看了幾遍。他沒有言聲,卻踱到鼓雨軒外,站在堂簷下,暈頭暈腦看著池塘邊婆娑搖曳的楊柳出神,一陣陣薰風帶著炙人的熱浪撲面而來,樹上無數只蟬一聲尖似一聲地聒鳴,竟似不覺不聞。許久才回身進來,對昏影裡的弘時笑道:“三爺上回賞秦狗兒三百兩銀子,回來還心疼!就這一封信,一萬銀子您上哪兒買去呢?”
“我不是心疼。”弘時也笑道,“皇上宮規嚴厲,太監結交王大臣格殺勿論。怕弄巧成拙嘛!老四就沒有這些道道兒,訊息不照樣靈通?”曠清行搖頭道:“您和四爺不一樣。他母親是貴妃,先頭太后身邊都兜得轉的。聖祖爺康熙五十一年就叫了四爺宮裡頭隨駕讀書,在裡頭廝混得久了,又長年主持韻松軒政務,巴結他的人多了,見面隨便一句話就透了訊息,還用得著苦巴巴掏銀子買訊息?”
弘時聽得心裡酸溜溜的。他密地裡不知請過多少相士為自推造命,都是極貴的格。自己素常照鏡子對相書也不知看了多少遍,覺得無論才智、歷練、心志還是相貌,總沒有遜於弘曆處。怎麼偏偏父皇就那麼愛重他呢?正胡思亂想,曠清行又說道:“秦狗兒報這個信兒,也未必就是銀子的功效。四爺出去,您主持了中樞,佔據了形勢,這才是真正的原由!他在宮裡當差,多少給外官一點方便,大把銀子有的是,決不會稀罕爺那三百兩銀子來巴結的。”
“李紱要倒大黴了。”弘時悠悠地扇著扇子,“還有八叔、九叔和十叔——這真可嘆——他們原本算不上一路人的。李紱文章人品都強過田文鏡十倍,真太可惜了的。”“真正倒黴的是八爺。”曠清行眼中放著賊亮的光,“皇上其實最怕的是朋黨。八爺沒有失勢的時候遍交朝中文武,都是些名馳文場的讀書人。頭腦人物雖然已經圈禁,這個‘黨’卻依然在。三爺,那次‘八王議政’的亂子在乾清宮折騰,不知您留心到沒有。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公然對著廉親王的,開頭時倒是先拿著田文鏡作法!可見如今田文鏡已經是根炮捻兒,攻擊新政必拿著他首當其衝。所以聖上護著,誰攻田文鏡,立地就疑人是衝著新政,衝著他自己。越攻越護,越護越攻。看熱鬧打太平拳的人,站幹岸看河漲的人原先跟著八爺當走卒,現在又看笑話兒,甚至在後頭寫揭帖造謠言,就皇上那性子,沒事見石頭還要賜三腳呢,怎麼容得下這麼多的臣子跟他離心離德?他身上的病也是由此才越重的!”
弘時早已瞿然開目,坐直了身子,連扇子也忘了扇,說道:“可謂洞若觀火!我當何以處之呢?”曠清行一笑,斬釘截鐵說道:“兩條:狠打死老虎決不手軟;坐定韻松軒拼命辦差。整治八爺黨就順應了皇上敵愾之情,拼命當差又順應了皇上求治之心。至於對四爺五爺,禮尊之,誠布之,情愛之,心防之——都是他的兒子,讓他自己看看誰的孝心重,能耐大!”弘時呆呆出了半日神,說道:“我看皇上意圖還不止於此。弘曆主管天下錢糧和兵部差事,也許有意叫他帶兵去和阿拉布坦廝拼呢!”
“這個我也想到了。”
曠清行陰沉沉地說道:“學生自收入三爺門下,一直都在思量八王爺和皇上當年嫡位之爭,為什麼權傾天下的八爺深得人望,卻敗了,冷面冷心的‘辦差阿哥’居然身登九五君臨天下?道理也許有一百條一千條,歸到根上說只是一條,皇上始終身在機樞之位,謀機樞之事。八爺卻只是在旁邊收取了人心。那些權要人物對八爺俯首貼耳,弄得他有點飄飄然,以為可資為奪嫡之用。結果到節骨眼上,這些人一個也沒派上用場。連十四爺身將十萬重兵擁權在外,一紙詔令下來,也只好束手入京。三爺,無論如何不能再吃這個虧了。”
“那是。成者王侯敗者賊,弘時敢忘前事之師?”弘時咬牙陰狠地一笑,站起身來叫道:“來人!”
幾個丫頭老婆子應聲而人,弘時不禁失笑,原來忘情之間,以為自己是在韻松軒。因道:“給我備轎進園子。告訴賬房上,西街口那套三進院子我贈送了曠師爺,撥二十個家人過去侍候。”說罷一徑出來升轎而去。
其時正是未中時分,略略偏西的太陽曬得大地焦乾串煙,街衢上絕少行人,連狗都熱得陰地四腳撲著吐舌頭,家家戶戶門洞大開,男人赤膊,女人只穿著貼身汗衣,或沖涼或打扇唱茶消暑。偶爾只幾個光屁股小兒,曬得黑不溜秋,在池塘楊柳下摸魚打水仗。弘時一進轎便被燥熱逼得退了出來,又換了竹絲涼轎,這才逶迤出城。一出城情形便不同,風儘管還熱,但撲到身上沒了那種逼人窒息、的悶氣,驛道兩旁密密的楊樹,就是極小的風也招得它們嘩嘩直響,偶爾從海子邊吹來的風帶著水氣,稍稍給人一種清涼之感。愈近暢春園,森森碧樹間吹過的風愈是宜人,待近雙閘門時,弘時通身大汗已經落了。正要進園子,北邊不遠一陣顫悠悠的鐘聲透過層層疊疊的青楓白楊隱隱傳來。弘時不禁一怔,這幾天天熱,竟忘了過來給怡親王請安了。想著,弘時在轎中輕輕跺腳,說道:“轉轎,先去清梵寺。”轎伕們“噢”地答應一聲,這都是家養的槓房,裡手行家,不知不覺間已轉了轎頭,在陰涼道里行了不到半里地,清梵寺已是到了。弘時下轎正要進去,見一箇中年和尚匆匆忙忙夾著個土黃包袱出來,認得是寺中塔頭和尚法印,便叫住了:
“禿驢,這麼熱天兒,賊頭賊腦哪去?”
“喲,是三爺千歲!阿彌陀佛!”法印看清是弘時,已滿臉堆上笑來,揩著光頭上的汗過來稽首行禮,咧著嘴笑道:“爺吉祥,爺萬安——可是有幾日沒來寺裡了!我這正要北玉皇廟去呢。你瞅這天兒,半個月了,死活不下雨。十三爺昨夜裡睡不著,傳下王命,叫北京城所有寺院大和尚都去玉皇廟作功德祈雨。修空方丈去了,看著大鐘寺的悟心師傅穿的袈娑比我們的好,特地打發我回來,把十三爺捐的掐金木棉的拿去。咱們這廟住著王爺,相爺,不能叫他們比下去了。”
弘時原本要進山門,聽見這一說又站住了,笑道:“你們還算出家人,在這上頭爭奇鬥富,貪嗔痴俱全,佛祖也不要這樣弟子——做這麼大功德,得要多少銀子香火法事錢?”法印伸出巴掌亮亮,說道:“原是十三王爺獨自出資五萬。方先生說,這是國事,他也不能後人,也兌了三千兩。張相爺不信佛,夫人和小姐各捐了一千兩,共是六萬五千兩。”
“我出五千兩。”弘時說道,“你告訴悟心大和尚,只管虔心祈雨,三天內天降甘霖,我叫禮部表彰,從國庫裡再撥一萬銀子,聽著了?”說完抬腳進了山門。自從張廷玉,方苞和允祥相繼住了清梵寺後,尋常香客早已摒絕,門口守的都是怡親王府的太監和護衛。見弘時跨步進來,忙都躬身迎接。弘時問道:“十三爺這會子睡中覺呢?”
一個王府太監忙道:“我們王爺連著幾日不歇晌覺了。他老人家挪了淨心精舍,原來那地方離大非殿太近,和尚們唸經舌噪得心煩——又不願一點也聽不見經聲,就挪西院去了。奴才帶爺去!”說著便在前頭帶路。卻不從原來的西廊向北,一進山門便西踅。由廊後甬道向北一箭之地,便見一處座西朝東小院掩在茂林深處,院子裡卻一色都是竹,鳳尾森森,龍吟蕭蕭,極為清幽,門額上白地黑字一筆顏書四字:
淨心精舍
弘時便道:“你去吧,我自己去見就是了。”
“請王爺恕罪。”那太監卻不退去,賠笑說道:“張相定的制度,無論何人見王爺,我們得有人陪著。”
“連我也不例外?”弘時似笑不笑說道,“你去吧!張相有話叫他找我。”說罷一挑簾子進了允祥屋。那太監倒也真的沒敢跟進來。
弘時一進門便嗅到一股濃重的藥香,因乍從亮處到這裡,暗得什麼也看不清,定了定神才見允祥和衣半躺在大迎枕上,大熱的天兒腹部還蓋著薄毯,卻是形容越發削瘦,臉和手都蒼白得沒點血色。一個宮女長跪在地捧著藥碗,弘皎偏身坐在炕沿用調羹一匙一匙地喂藥。見弘時進來,弘皎點頭一會意,對閉目不語的允祥輕聲道:“弘時三哥來瞧您了。”弘時忙跪下請安,說道:“十三叔,侄兒給您請安!”
“哦,弘時吶。”允祥勉強睜開眼看了看弘時,有氣無力地說道:“難為你,這麼熱天兒跑來瞧我。快……起來坐著吧。”弘時答應一聲,穩穩重重起身坐了窗前木杌子上,賠笑說道:“接著承德的信兒,皇上六月初三起駕,初九回京。這幾日忙著預備接駕的事,還有些別的細務纏身,沒得過來給叔叔請安。方先生偶爾見見,張廷五日日見面的,請他們代侄兒叩安問好兒了。”允祥似乎緩慢地透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說道:“方苞方才跟我說了皇上回來的事。你們又要忙起來了。可惜我……可惜我這回可幫不上什麼忙了。”說完輕聲一咳,又閉上了眼。
弘時看著這位叔父,心中也不勝感慨。允祥是雍正二十三兄弟中經歷最坎坷的,幼年襁褓中母親莫名其妙地出宮為尼(參看拙作《康熙大帝》第三卷),受盡了兄弟們的欺侮**,有點頭臉的太監也敢整治他,唯獨雍正親之愛之,一身呵護才得以成人。在逆境中允祥養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倔烈性子,使氣任俠扶危濟困,是出了名的“俠王”。康熙見他人品正直與人接物無曲無阿,曾親口誇獎為“吾家千里駒,幾是拼命十三郎”。當年英風颯爽,談吐雄健,佐雍正辦差力擔重任,指揮如意,在康熙晏駕當日,親赴豐臺大營斬將奪權,陳兵暢春園外,雍正才得以順利登極。追想當日豪俠英雄風采,今日卻到了氣息奄奄,床簀垂目待死之人,弘時不禁暗地長嘆一聲,口中卻笑道:“十三叔別想那麼多。安心靜養,痊癒了做什麼事都從容的。弘皎,頭回我就說過,叫你請賈神仙來看看。沒有請到麼?”
“三哥來得正巧,賈士芳一會兒就到。”弘皎微笑道,“早就說請,方苞和張廷玉攔住了,說那是邪魔外道。後來他們大約聽說賈神仙的多了,不再攔了,賈神仙又云游出京了。我打聽著,前日又回了白雲觀。請了兩次,才答應今兒下午來看看的。”正說著,允祥忽然閉著眼輕聲道:“來了來了……人不可貌相,真真一點不假!”
弘皎弘時吃了一驚,環顧四周毫無動靜,但見窗外碧樹森森,窗內陰氣沉沉,二人氣短間便覺毛髮驚然。正沒做理會處,院外一個公鴨嗓子聲音傳進來,“神仙爺,請這邊走。”接著簾櫳一響,賈士芳已經進屋。弘皎忙迎上去笑道:“您是賈仙長?快,快請。”
賈士芳彷彿永遠只是一身裝束。皂衣皂靴,一頂雷陽巾顯得略大一點,連額頭都遮住了,孤拐臉上亮晶晶的,像是剛剛用水洗過,白得毫無血色,卻是滴汗全無。他站在門口朝三個人看了一眼,微笑道:“適才已經和十三爺神會,這位是三爺,這位是七爺吧?”
“是,宗室裡排行各房叫法不一,也有把我排在老六的。”弘皎驚異地打量著賈士芳,說道:“這是三爺。”此時允祥已是雙眸炯炯,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奇人,卻一聲不吭。
賈士芳向允祥一揖,走到榻前,俯身輕聲道:“十三爺,貧道稽首了!你的病不相干的,這會子已經好些了,是麼?”
“是,我覺得不暈了,眼睛似乎也清亮了些。”
“不是‘似乎’,其實心明瞭,自然眼亮。十三爺,你胃氣不展,飲食有虧啊!想不想吃點東西,比如桂花糕?”
“桂花糕?!”允祥眼睛一亮,竟不自禁嚥了一口口水,“真的,我怎麼就沒想到它?我真的肚裡飢,想吃呢!”弘皎早已看愣了,過去三天裡頭,父親只勉強喝過兩小碗粳米粥!醒過神便一迭連聲命人“取桂花糕來!”
賈士芳含笑看著允祥吃完兩塊桂花糕,親自從銀瓶裡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允祥接過來滋咕滋咕居然一氣飲盡,暢快地喘了一口氣,笑道;“總有兩年沒有這樣暢快飲食了,謝謝你,你怎麼搗弄的,也沒見你發功行氣,燒符驅邪的呀!”“十三爺,《道藏》三十六部經共一百八十七萬六千三百八十卷。可《洞真經》者僅通‘上煉’之術,習《洞本經》者僅知‘按摩’之法,習《洞神經》的略明‘黃庭’之道而已。萬法通幽,豈能一格構之?”賈士芳徐徐而言,“那種故作玄妙,裝神弄鬼之輩,原是道家下乘之輩的勾當,十三爺叫他們哄了!——你想不想起來動動?”
“當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