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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訂婚宴上權衡打量

如果林越父母生的是兒子,再怎麼倒黴,斷然不敢僅憑三十萬就讓兒子在北京成家。手中沒錢,當爹的怎麼還好意思整天去健身,當媽的只知道呆在家裡當一個全職主婦?多少養了兒子的父母,六七十歲還在外奔波,搬磚、當園丁、幹保潔、攤煎餅烙大餅烤燒餅炸油餅總之賣一切能賣的餅,為兒子結婚生子攢下每一塊錢。而他們只因生的是女兒,就自暴自棄,打算兩手一攤,讓女兒去吃軟飯,實在可恥。“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裡的“子”,難道特指兒子?

周明麗心中千言萬語,抨擊著準親家,但是見兒子整晚眼神都沒有離開過林越,一會兒給她夾個菜,一會兒輕撞一下她的肩,俯耳說些只有兩人知道的話,然後林越抿嘴一笑,眼角眉梢全是默契,冷硬的心不由又柔軟了一分。林越也許能把許子軒從他們的襁褓裡接過去,給他另一個懷抱的溫暖,老孃新娘無縫銜接。為了兒子,他們就認了吧。好在已經有了對策,林越這個鳳凰女能不能棲上兒子這棵梧桐樹,將在他們設立的緩沖區中見分曉。

這緩沖區就是,兩人先訂婚,一年後再領證。周明麗給出了一個明年大致的日期,說拿林越和許子軒的屬相、生辰八字請大師算過命,那個日期對許子軒和林越未來的運勢和婚姻美滿都有好處。再一個,原本打算給許子軒當婚房的房子租出去了,租期還有好幾個月。等到期收回來,好好裝修一下,置齊傢俱家電,再晾晾味兒,前後也差不多一年了。

這番話合情合理,雪華本來也擔心女兒戀愛談著談著,搬去和男朋友同居,沒名沒分的,萬一關系再黃了,說出去不好聽。訂婚聽著就鄭重多了,是大戲前的排練,沖刺前的熱身。周明麗說,兩人訂婚後,可以先搬去他們家一套小房住。那房剛好租期到了,收回來讓兩個孩子共同生活一段,磨合一下。接著,她拿出一個周大福的首飾盒,開啟,許子軒從裡面拿出一件綠油油水潤潤的翡翠鐲子,給林越戴上。周明麗笑道:“我和軒爸親自去挑的,就當訂婚信物了。”

林越細撫手上這涼滑細膩之物,見它翠綠欲滴,晶瑩通透,雖不懂玉器,也覺得價格必不能太低。玉鐲子這種東西老氣,一般上了年紀的人愛戴。但它又有點富貴的意思,一個女人戴個品相上好的玉鐲子,旁人往往會認為她家裡有點底子。這才剛開始,許家就要把他們的好底子與她共享了,不是好事是什麼?此時許子軒父親許東不經意道:“九萬九,取個吉利。”林越見父母均眼眶微擴了下,知道他們和自己一樣,心中一喜。送人禮物時報價格按理來說很粗俗,但這東西很貴,被粗俗一點對待,也就可以忍受了。

酒足飯飽,幾人走出包廂,見金碧輝煌的大廳沒幾桌客人,此時才八點多,又是週末,飯店卻顯得頗為冷清。林越又對自己和許子軒的關系慶幸了一分。她在“王家菜”餐飲集團策劃部工作,主要負責公眾號和網路維護、公司內刊運營、優惠活動策劃和廣告投放等。每月工資到手一萬二,五險一金都交的最低檔,不理想。她早就想跳槽來著,但疫情來襲,她見勢不妙,頭一縮悶聲過冬。三年期間,集團一度艱難,工資減半。她靠著積蓄過活,本想著疫情結束另謀高就,沒想到三年過後,百業蕭條,她能有這份工作,已是萬幸,再不敢做他想。但這是集團最老的店,總店,“王家菜”就是從這家店起家的。發展了三十年,這個著名的京菜品牌每況愈下,也不知還能維持多久。她還能在這裡“茍”多久,不好說。

年輕時,林越絕不能承認自己需要像媽媽一樣建立一個家,不能承認其實心底羨慕媽媽有個家,有伴侶,有孩子。因為這個時代,年輕女孩以不需要男人和婚姻為榮。可現實太強大了,強大到令她無力反抗:大環境如此不景氣,她三十歲了,再找工作會比較艱難,但她絕不能灰溜溜逃回老家。在即將沉船的時候,許子軒就是她的岸。婚姻將把她擺渡到堅實的彼岸,容她休養生息。她需要一個家,讓她能在北京紮根。想要擁有愜意的“一個人的老後”,前提是有錢,女性獨立第一條要義是經濟基礎,有錢她才能解放。可不是她不努力,她勤勤懇懇工作,從不偷奸耍滑,偏偏趕上這不景氣的世道。站在風口,豬也能飛起來;整體經濟下行,985碩博也得送外賣,常青藤海龜也只能考街道編制。

女性獨立解放不一定就非要不婚不育嘛,上野千鶴子也說過並不反對女人結婚生子,她老人家甚至最後和大她23歲的日本歷史學家色川大吉結婚了呢。雖據說那並非傳統的婚姻,然而外人誰又能知道內幕呢?能說得清楚嗎?林越挽緊了許子軒的胳膊,她是愛他的,千真萬確,這不是卑劣的交換。他吻她的時候,她會怦然;他手指撫過她全身時,她渾身的顫慄貨真價實。許子軒像是感受到了她的依戀,親暱地摸摸她的頭發。

林越父母看到這一幕,不約而同對視,眼神中滿是欣慰。尤其雪華,一瞬間眼睛就濕潤了。這幾年,她對女兒的催婚是軟硬兼施,或明示,或暗喻;或親自上馬,或請親友助陣;或哭鬧,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日夜憂心女兒過了三十歲這個坎還沒結婚,接下來的婚戀將一瀉千裡地失敗。如今終於修成正果了——雖然沒有結婚,但訂婚訂婚的,訂金都下了,九萬九的玉鐲子硬生生地把女兒“訂”住了,難道還能黃了嗎?雪華看著門外京城的闌珊燈火,有長跑到頭的釋然,更有咂摸人生滋味的傷感思考:生兒育女的意義是什麼?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大家往外走,門口一個穿著灰西裝、身材高大挺拔的三十來歲模樣的男子來回踱著步,巡視著,正好迎面看見他們。

林越打招呼:“寧總,這麼晚了還沒下班呀?”

男子點頭微笑著回應。

林越道:“謝謝您給我們打了折。”

男子道:“不客氣。”

林越向大家介紹,他叫寧卓,是總店的大堂經理,也是集團運營部副總。

寧卓道:“晚上的菜怎麼樣啊?哪道菜好吃,哪道菜有問題,可以提個意見麼?本店正在收集顧客的反饋。”

他開啟手機錄音做記錄,大家一一作答,林越感覺寧卓眼神投射過來時,兩位母親都有瞬間的慌亂,不由忍俊不禁。女人總是抵擋不了帥哥的魅力,無論多大年紀。寧卓剛來時,全員驚豔,不知哪裡請來的這號人物。

寧卓錄完,大家作別,繼續往前走。

雪華悄聲:“我還以為是什麼明星在這兒吃飯呢,長得也太帥了。”

許東贊同:“小夥子的確帥。”

周明麗道:“剛才他一抬頭嚇我一跳,以為是那個什麼,叫什麼來著——對了,鐘漢良。”

雪華道:“我覺得他有點像宋承憲。”

遮住寧卓的上半邊臉或下半邊臉,人們都能代入若幹個男星。又或者說,他有著所有好看男人該有的特徵:肩寬腿長,臉形端正,五官精緻立體,下頜線條分明,頭發多又密,眉毛濃黑,眼神深邃,看人時似有千言萬語,哪怕他其實並無其他含意,但女人和他說話,總會不自然。

他平時上班開了輛黑色寶馬7系suv,舉手投足透著清貴,穿戴看似低調,但仔細一琢磨就知道,件件價格不菲,有懂行的悄聲說他手上戴的表是江詩丹頓,眾人議論紛紛,不知空降來的這一尊到底是何方神聖。他該進軍娛樂圈,生活在鏡頭下,為什麼突兀地出現在王家菜集團?為什麼給了集團副總的頭銜,卻又派到總店當大堂經理,幹這辛苦的活計?

林越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燈火輝煌中,寧卓仍在大廳中踱著步,巡視著。店十點打烊,還要開會,做總結,餐飲行實苦。再怎麼清貴人物,也要在職場一日日捱,這就是北京。林越思緒隨即又回到自己身上,集團創始人王闖三年前出了場嚴重車禍,僥幸保住命,這些年一直病怏怏。旗下北京八十家店、華北區二十家店全線虧損,她要不要未雨綢繆,趕緊跳槽?還是索效能熬一天是一天,專心準備結婚的事?

大家作別,許東周明麗要開車回家,林越租的小開間也住不下父母,要送他們回酒店。周明麗對著林越笑道:“從此就是一家人了,以後我們家子軒就要請你多多照顧了。”

林越笑著,看看父母,看看許子軒,又看著周明麗,本想回答“沒問題”,上野千鶴子在心裡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她,到嘴邊的話鬼使神差地變成:“嘿嘿,互相照顧。”

她見周明麗的笑容僵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