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卓嗤了下:“你也知道殺人不過頭點地,說話做事就要給自己留餘地。”
說完,他掃視了屋裡一眼,這威懾其實也是給眾副總以及廚師組幾個參與研發的資深大廚。林越和小楠對視一眼,都讀出了彼此眼神裡的潛臺詞:這才是寧卓,他要不是這麼滾刀肉,是如何一步步從底層殺出來呢?王如薇當然可以為他撐腰,但在這樓裡上班的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都要他實打實地熬過來。仗要自己打,沒準兒王如薇也在借這個機會考驗他到底配不配,他又怎能動不動就搬救兵?
王春成沉默半晌開口,語氣帶了幾分滄桑的痛心:“寧總,您不是餐飲行,不知道培養一個廚師到底有多難。從打荷開始幹起,末荷、三荷、二荷、頭荷,一步步熬到上灶炒員工餐,到尾鍋炒青菜、粉面,最後到主灶。這條路,小秦走了十年。高溫四十度的廚房,一呆就是十年。頭些年工資低,好不容易熬到了上主灶,就指著能多掙點錢養家餬口。您一來,把他們全開了,想過他們怎麼辦沒有?”
寧卓道:“誰說要把他們全開了?小秦本來有機會調到研發部一起搞研發,是誰攛掇他違法鬧事的?大浪淘沙,適者生存。他沖動,眼皮子淺,耳根子軟,被人當槍使,是他辜負了自己在後廚熬的那十年。”
王春成低下頭,轉身走了。林越心中暗嘆,王家菜轉型做預制菜是大勢所趨,廚師們已無力迴天,能留下的只能是極少數人。隨著餐飲業産業洗牌,廚師大規模失業已是正在發生的事實,眼睜睜看著一整個行業的人面對時代大潮的沖擊不知所措,真叫人唏噓。
做預制菜,産品經理比行政總廚更重要。預制菜三要素:平均好吃、相對廉價和非常方便,達到以上三點就行。所以做預制菜,對消費者的口味調研、成本、物流、工廠選擇特別是後期的營銷推廣非常重要,這與傳統的線下餐飲業非常不同。廚師們只會在菜品上下功夫,産品經理卻是統籌考慮並將産品做出來賣掉的第一人。廚師能想通,不抗拒改革,固然好,擇優者參與産品研發;不能的話,正中老闆下懷,像秋風掃落葉一般將他們無情地一掃而空。這件事,王旭和王闖礙於親族關系,都不好下手,只有寧卓可以毫無顧忌痛下殺手。他正愁找什麼藉口下手呢,王春成他們就自己送上門來,真是找死。
頭一批即熱型預制菜的測試小樣終於出來了,送到辦公室,大家一起試吃。這是第一次測試,每一款産品都要測最少十次,預制菜中心的所有工作人員都要試吃,對味型、口感發表意見。今天的測試品是小炒黃牛肉和木須肉,王春成那天咆哮著說蔥燒海參無法預制,其實這類大餐從來就不在預制菜中心的考慮範圍裡,因為預制菜市場上,消費者最接受的單品菜價一般在1525元之間。
正好到飯點,是測試,也是工作餐。大家將料理包拆袋倒進盤子裡,放進微波爐加熱。幾分鐘過後,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就出爐了。大家吃著,林越咂摸著,覺得味道還可以。如果能在下班的時候來上這麼兩道菜,也能把家的溫馨複刻個八九不離十了。其實她每週末辛苦醬肉,燉湯,冷藏,冷凍,再在下週的每個工作日依次將它們加熱,吃掉,和工廠出來的預制菜有什麼區別呢?
小楠道:“區別就是,手工製作的菜,每次都會有一些微妙的口味差異。正是這點差異,讓家常菜有別於預制菜。而且再怎麼家裡冷凍,和在倉庫裡一放就是幾個月半年,口感上還是差很多的。”
這話在理,因為預制木須肉裡的炒雞蛋就沒有現炒的那般松軟油香,而是略為發硬的一團團。但是林越想起自己辛苦做飯,有點生氣,道:“這就是你們不下廚的人在這裡站著說話不腰疼,做飯真是件苦差事,誰做誰煩。吃一頓飯到底為什麼要這麼麻煩,口腹之慾就這麼重要嗎?”
寧卓點頭:“確實,從小到大,家裡都是我做飯,中國人在吃方面真的耗費太多時間了。所以這不正是預制菜的作用嗎?在你沒時間做飯的時候,可以拿出來應急,幾分鐘就可以做出不錯的一餐。”
小楠笑道:“您在家還做飯呀?可看不出來。”
熟了之後,大家與寧卓說話便沒那麼拘束了。寧卓看著一身奢侈品,其實身上帶著底層出身的勤勉和親和,沒什麼架子,會隨手幫別人倒水,撕開預制菜盒子的包裝,遞碗筷。看到誰要坐過來,他很自然地就會伸出腿,幫著把椅子往對方那邊推一下,手也不閑著,已把水杯往他面前推過去,俗話說的“眼裡有活兒”。大家便很快去掉對他的敬畏,和他熟了起來。
寧卓道:“那可不?我會用土豆做十種菜,全桌土豆宴,樣樣不重複,而且味道還很好。”他笑出一口白牙。
林越看著寧卓,想起他也是西北人,老家是和她一市之隔的某個盛産土豆的縣,不由心中多了一分親切。他今天穿一件細紋暗格灰襯衫,顯得人很儒雅。她已知道他渾身上下的衣物都是王如薇在國貿skp給他買的,那是著名的高階商場。
和王如薇的戀情,也是寧卓此生與財富親密接觸的唯一機會嗎?王闖發跡早,趕上了時代紅利,積累了巨額財富。如今主業雖然不景氣,無損其億萬身家。王春成罵過寧卓是西北山溝溝靠和女人睡覺爬出來的窮光蛋,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機緣,讓他結識白富美王如薇,和她相愛,取得她和母親的信任,居然入主其家族産業?他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怎樣的水土和人家,能養出這樣萬中無一的顔值?他在家做飯?黃土高原上,山溝裡,一個小小的孩子在燒土豆,土屋土灶,煙燻火燎……西北的農村,早年間真是窮到無法想象……
林越浮想聯翩,寧卓吃熱了,把襯衫解開一個釦子。林越眼角一瞥,見到那敞開的衣領之下,結實胸肌形成的淺淺一條溝。她心中有根弦砰然一跳,又立刻清醒過來,低頭扒著飯,掩飾著突如其來的窘迫。再一抬頭,正中寧卓的眼神,雖並無其他意味,只是平常的視線交彙,她的臉卻熱了,此時必須說點什麼。
林越道:“菜好鹹。”
寧卓把一瓶礦泉水擰開蓋,遞過來。她接過,大口喝著冰涼的水,臉熱稍退,又道:“我發現市面上大部分預制菜都偏鹹。我們的配料表上,鹽和味精的量應該還可以的,不知為什麼還是鹹。”
寧卓道:“預制菜醬料裡糖鹽油總是會比較多,再加一點防腐劑,口味就重了。我並不覺得鹹,但我從小做菜口味就重,不用聽我的意見。”
電商部的副總說:“我也不覺得鹹,正好下飯,下飯菜不能太淡。”
小楠道:“沒錯,淡了沒味兒。誰外食不想吃口香的、有味的呢?”
她說著,伸手去夾菜,袖子不小心把紙杯拂倒,水流了出來,淌濕了衣服,不由嚇一跳。寧卓叫道:“你的衣服。”趕緊抽了紙遞給她,幫著把碗和盤子挪開,又抽出紙巾把水吸幹。小楠用紙巾吸著自己濕了的衣服,寧卓一張張遞給她幹紙巾,把濕了的接過來,放到桌上的塑膠袋裡。最後抽出一張紙,徹底把那一小塊桌面擦幹淨,再把飯推至小楠面前。他這樣體貼,令小楠漸漸扭捏起來,臉紅了。她低下頭吃飯,渾身散發著侷促的氣息。林越旁觀全過程,心裡瞭然,同時慶幸自己的心猿意馬轉瞬即逝,不似小楠這樣顯眼。
每一天,寧卓的服飾、修長的手指,俊朗的容貌,隱約可見的肌肉,都在散發著強烈的性魅力。權力和財富是最好的刺激,擁有這兩樣,或者至少是暫時擁有這兩樣的寧卓,加倍的性感。贗品總裁又如何?焉知未來他不會真正擁有這一切?他本人應該是那種帥而自知的人,但他的自知並不表現為賣弄,而是毋庸置疑的自信,這種自信又因他的隨和而顯得親切,故又增加了魅力。
全公司,但凡是個女人,不管是已婚的還是未婚的,就沒有不被寧卓吸引的。倒不是想和他發展點什麼,而是人面對美貌實在是太沒有抵抗力了。美人像漩渦,會情不自禁地把人吸進去,就像盯著一朵陽光下怒放的玫瑰看,它豔麗的顔色令人目眩。更何況寧卓善於察言觀色,對別人體貼且不顯得刻意和卑下,而是相當自然妥帖,讓人非常舒服,就更吸引人了。
林越也對寧卓有好感,這樣聰明、英俊、善解人意又賞識她的上司,每日相處的時間比男友還長,她沒有理由不喜歡他。但與其他未婚女比如小楠這樣的不同,她有許子軒,許子軒就是她最堅實的防浪堤。寧卓是贗品霸總,她可不是什麼花痴上腦的灰姑娘。為此她感謝許子軒接納她於健康、正常的情感軌道裡,使她偶爾的心猿意馬不至於落到他人眼中,淪為可笑的悲劇。她對寧卓的好感,僅僅是出於賞花心態。人們賞一朵花,並不期待與花發生點什麼,不是嗎?
公司鼓勵員工把用來測試的預制菜小樣帶回家,給家人品嘗,收集意見。林越突然藉此解決了做飯的難題,每晚回家,只需要十分鐘,她就可以做出豐盛的一餐。預制的米飯雖不及家中現燜的,也大致不差;菜有時是紅燒肉和木須肉,有時是糖醋裡脊和豌豆牛柳,全看當天帶回來的是什麼。預制菜雖鹹,倒也下飯,再現打個紫菜蛋花湯,簡直太方便了。
許子軒一開始沒說什麼,興致勃勃地一起品嘗著這些預制菜,認真發表意見,林越都把這些意見記下來。但一段時間之後,許子軒失去了吃預制菜的興頭,只要看到她在廚房拆料理包,就會半開玩笑大叫:“今天又給我投餵飼料。”
林越啐道:“你最愛吃蔥油煎餅和廣式茶餐廳的炸乳鴿,那也是在倉庫裡凍三五個月的,怎麼沒聽你說吃飼料?”
許子軒驚訝:“炸乳鴿也能預制?”
林越道:“那可不?絕大多數館子裡的炸乳鴿都是預制菜,鴿子先經過調味醃製,再冷凍保鮮。做的時候解凍,放進油鍋裡炸熟。不然你以為什麼樣的餐館能在十分鐘之內同時給所有食客上齊香噴噴的炸乳鴿?現開膛拔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