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軒皺眉嘆氣:“那,那起碼蔥油餅、炸乳鴿有個再加工的過程,讓我覺得我作為食客有被尊重,而不是直接被投餵微波爐叮一下的料理包。”
林越冷笑道:“對哦,你也說了,作為食客被尊重。但在家裡,你並不是食客,因為你沒有付費。”
此時微波爐叮地一聲響,加熱時間到了。林越端出黑椒牛肉粒和金湯魚片,把米飯往許子軒面前一推,放下筷子,不耐煩道:“吃吧,已經九點多了。”
今天開了一上午會,下午和無數部門打了無數個電話,臨下班分別給爸爸和媽媽打了個電話,問題依舊無解。此時林越累得腦子都不轉了,白天各種紛繁的資訊此刻還在心裡吵成一團,久久不能平靜,一股無名邪火直往上躥,思緒混亂。再怎麼預制菜,不也是由她撕開塑膠袋,放進盤子裡,推進微波爐裡嗎?難道料理包會自己撕開自己,從消毒碗櫃裡找出合適的餐盤,倒進去,再自動飄進微波爐加熱嗎……這批樣品的易撕袋撕口質量很差,撕的時候袋口經常不能被輕松撕成一條筆直的線,而是經用力撕扯後呈鋸齒狀,令油汁灑到灶臺上,沾到手指上,讓人特別惱火。明天要記得把包裝袋的問題重點反饋一下,消費者的體驗是全方位的,任何一絲體驗不好,都會影響複購率……
許子軒看著面前的兩道預制菜,它們顔色漂亮,該有的味道都有。牛肉粒切得顆顆規整,一樣大小,散發著胡椒和肉製品混和在一起的香味;金湯魚片湯汁黃澄澄,散發著酸香和魚肉的鮮腥味,魚片很薄。如果在家切,什麼樣的主廚才有這麼巧的刀工呢?
但這兩道菜引不起許子軒的食慾,雖然他已經很餓了。他瞪著這兩盤菜,彷彿看到牛肉粒和魚片在預制菜工廠的切肉機裡被源源不斷切出來,在流水線上排列整齊,被顫動著輸送到碩大的鍋裡。一臺巨大的機械臂不知疲勞地在鍋裡翻炒著,另一臺機械臂往裡投放著各類醬料。然後它們被冷卻,按量裝袋,消毒,打包,放進箱子裡,由叉車運至冷庫儲存。
這些菜過的是集體生活,因此有著千篇一律被規訓過的甜美賣相;味道因為在機器裡被塑造成形,在真空包裝裡沉睡許久,而統一帶有金屬的冰冷和塑膠的寡淡。再熱氣騰騰也像冰塊,強烈的刺激不過是因為太過冰冷所致,冷到極致和熱帶來的體感是一樣的。又像真人秀,楚門的世界:呈味核苷酸二鈉提升鮮味,羥丙基二澱粉磷酸酯讓湯汁更濃稠,無磷保水劑使肉鎖水保嫩。偽食品。偽生活。
他見林越正吃得歡,也許不是歡,是因為上了一天班,太累太餓,此刻的狼吞虎嚥不過是為了維持生命體徵而做的機械動作。這該死的工業化,把所有人都格式化成機器。工業化拒絕偏差和失誤,在標準化的生産中,人的差異化因素要盡可能地抹去。但正是每一個人的那一點點失準和模糊,使哪怕同一個人做的菜都不一樣,那點不一樣就是靈魂,它因即興、失控、無標準、想一出是一出的旁逸斜出,而顯得可親可感。他白天在工位上當機器,晚上回到家,只想過一點有靈魂的生活——新鮮食材的肌膚與炙熱鍋底情投意合産生化學反應,靈魂滋滋作響地自鍋中冉冉升起,那樣活色生香的生活。
而預制菜沒有靈魂!
許子軒扒拉了一口米飯,沒滋沒味道:“好歹也炒個青菜吧,我只想吃一盤簡簡單單的炒油菜。”
中國人的餐桌上,沒有一盤現炒的菜,像話嗎?對他來說料理包就是標準化的工業飼料,吃飼料,那他就真的坐實“社畜”這個身份了。他當了一天“畜”,盼著回家當人,沒想到一推門,再度與飼料狹路相逢,逃無可逃。
林越惱火。預制菜最大的短板就是缺少蔬菜,因為普通蔬菜尤其是綠葉蔬菜無法做到長期儲存保鮮,同時也經不住工業化製造中多次工序以及最後再次加熱的摧殘。他這樸素的要求,多麼的奢侈。為什麼永遠要她來操心吃什麼呢?她也想吃一盤碧綠綠脆嫩嫩簡簡單單的炒油菜啊。
她道:“你說到我心坎裡去了,冰箱裡還剩半把油菜,你去炒吧。”
許子軒被懟得啞口無言。兩人埋頭吃飯,那兩道菜許子軒幾乎沒動,少頃他起身,去廚房洗了一根蔥,拆開一袋甜面醬,為了省一個碗,直接用蔥沾著袋口的醬吃,咬一口,沾一點醬。往往是這樣,家裡負責做飯的人看到別人吃蔥或者黃瓜沾醬,或者拿出榨菜來吃,都會感到對方貌似無要求實則賭氣,感到被無言地控訴:你做的菜不好吃,你讓我沒菜吃。許子軒嚼蔥的聲音咔嚓咔嚓,每一聲都響在林越的耳膜上。
吃完飯,林越癱倒在沙發上,許子軒默默收拾完碗筷去廚房,林越聽到剩菜被噗通一聲倒進垃圾桶裡的聲音,跟著是洗碗的流水聲。
像往常一樣,強硬過後,林越感到心虛。
她與許子軒的分工裡,她負責做飯,許子軒負責洗碗。如今她只給人家吃料理包,還是許子軒洗碗,他會不會覺得不公平呢?沒想到組建家庭這麼麻煩,再和諧的兩個人,陷進家務分工裡,也會勾心鬥角,無窮盡地權衡算計。
吃料理包有什麼不好?社交媒體上“白人飯”的梗正盛行一時,為每頓飯頭疼的林越甚至都想買上一冰箱的麵包片、乳酪、火腿切片、生菜,每晚吃點麵包片夾乳酪火腿生菜,再喝杯牛奶拉倒呢。其實人每日所需營養並不需要太多,為什麼一定要在吃方面耗費那麼多的精力呢?這麼旺盛的口腹之慾到底是怎麼培養起來的呢?
林越帶著心虛,起身走進廚房,從背後環抱住許子軒。許子軒默默洗著碗,並沒有停下動作。
林越溫柔道:“這週日不加班,我給你做大餐吧。”
她把頭貼到他厚實的背上,感受著他的體溫。少頃,一陣震動傳來,那是許子軒在回應:“嗯。”
兩人重歸於好,這擁抱帶來寧靜的喜悅。大寶貝果然好哄,林越鬆了口氣。許子軒說:“我要吃蒜香排骨,尖椒熘肥腸,炒油菜。”
林越道:“沒問題。”
她松開雙臂,走到他身邊,一起幹活。吃飯是件多麼麻煩的事啊,都沒做菜,只是吃預制菜,就要洗兩個碗兩雙筷子兩個盤子。金湯魚片有不少湯,可許子軒一般沒耐心把湯完全潷幹,會匆匆地把剩菜都扣進垃圾桶去。如果垃圾袋有漏洞,扔垃圾時就會一路滴答油汁,令人大為光火。而垃圾桶底也會殘留湯汁,還要洗垃圾桶,並把垃圾桶倒扣過來晾幹。剛才撕包裝袋時湯汁灑了下來,滴在灶臺,許子軒用抹布去擦,又把白色的抹布染上金湯黃黃的油汁,待會兒還得洗。扔包裝袋時不留意,油又灑了一點在地上。如果是林越,她就會用餐桌上收下來的用過的紙巾先把油漬吸掉,再用抹布擦一遍,而不是直接就用抹布擦,因為這樣抹布不好洗,但許子軒完全沒有這種意識。
許子軒做家務,經常只做個五成。但這已經進步很大了,這還是林越教育過的結果。兩人談戀愛的時候,他欣然踐行“你做飯我洗碗”的分工,然而林越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只是洗碗。炒鍋燉鍋沒洗,灶臺、抽油煙機、操作臺一概髒兮兮,臨近水池處的地板又濕又髒,抹布油膩膩團在水池一角。而他自以為洗完碗了,是個尊重女性分擔家務的好男人,豪邁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一屁股倒在沙發上刷起手機。他幹的活兒總是這樣,要林越在屁股後頭收拾,否則就會處處油漬,抹布散發著因沒徹底洗淨又長期潮濕而捂出來的臭氣,垃圾桶散發著食物殘渣腐爛的惡臭……
蒼天啊,人活著,為什麼這麼麻煩?家務的小黑蟲又在潛意識裡飛舞了。林越想起媽媽,爸爸永遠不會知道,他們一塵不染的家,到底花費了媽媽多少心血去建設,去維護。
許子軒早已不生氣了,笑著看著林越,親暱地用肩輕撞了一下,令她從煩擾中回過神來。她撩了一下水龍頭的水,做勢要撩到他的臉上,一邊吊起嗓子唱起《武林外傳》裡的那首曲子。這個劇是他們一起吃飯時的下飯劇,兩人都很喜歡。
“你是不是餓滴慌呀,呀嗬咿呀嘿!”
許子軒一邊躲著她的水花,一邊跟著唱了起來:“你要是餓滴慌呀,請你就對我林越講!林越我給你溜肥腸……”
這一刻,林越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