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民以食為天,天要塌了?
林瑞玲家,週六是家庭聚餐日。兒子和女兒會帶著各自的伴侶來吃飯,走時把孩子帶回去,林瑞玲於是能得週末一天空。週末晚上,他們會把孩子都送來,林瑞玲重新開啟一週的接送照顧工作,無形中成為了996時尚潮人。
“也不是很累,白天娃們上幼兒園,我這不就能閑下來嗎?”林瑞玲對所有同情她操勞的人,都這樣回答。她是真的這樣想的,兒女結婚生育,天經地義。她給看第三代,理所當然。理所當然的事,累什麼累?
週六慣常的聚餐,兒女總提議上飯店,怕母親累。但林瑞玲總不同意,丈夫陳良慶更不同意。老兩口於是達成一致,他們最討厭的就是上飯店。哪怕是兒女掏錢,在飯店吃飯,也會使他們如坐針氈。林瑞玲每上一道菜都要問價格,現出痛心表情,往下嚥的每一口菜都像刀片一樣順著嗓子往下割。那盤裡沒幾塊肉就要五十塊?一盤芥末菠菜拌花生米,一人挾一口沒了,要十五塊?十五塊可以買一大捆菠菜、三斤生花生仁呢。也是,這年頭下館子吃頓飯越來越貴了。陳良慶是嫌菜不好吃,沒有一道菜合他口,搞不好全是預制菜,只有老伴兒現炒的土豆絲現燉的豆角有鍋氣。但林瑞玲在家做飯,每端出一道,他也要嫌棄,一邊吃一邊罵罵咧咧。好像但凡流露出一絲贊賞的表情,都讓他難為情。
今天大家去公園賞花,拍了全家福。這是陳良慶的要求,每年他都要拍全家福,公園花展是拍全家福的好時候。在花團錦簇前全家排列整齊,按下快門那一瞬間,是他最高興的時候。甚至可以說,他一輩子就為這樣的時刻而活,拍完全家福就興味索然了,他是來拍照的,不是來賞花的。拍全家福是他不知從哪年起突然給自己下的死任務,牢不可撼,好像拍了全家福,他對人世間就有所交待:這一年他很圓滿。拍完照他立刻發朋友圈,有圖有真相,照片上的這些人就是他沉甸甸的資産,做人成功的證據,他要把這個證據固定下來給大家看。
逛完花展,大家已經很累了,兒媳靳菲菲和女兒陳美琪都懷了二胎,都是四個月左右,此刻都微挺著肚子。靳菲菲說就近找個餐館得了,省得回家做。
陳良慶卻皺眉道:“我就想回家吃個簡簡單單的家常便飯,不想吃那大魚大肉的。”
女兒陳美琪說:“飯館也有酸辣土豆絲、雞蛋西紅柿面這種家常便飯啊。”
陳良慶說:“算了吧,誰知道是不是預制菜?”
美琪道:“預制菜又怎麼樣?人家工廠清洗消毒製作,出廠都有質檢,比分散的個人餐館衛生更達標。”
陳良慶冷笑道:“工廠?進嘴的東西打工廠裡出來,像話嗎?不嫌沾機油?”
美琪啼笑皆非:“你愛吃的肥腸罐頭、黃桃罐頭,都是從工廠裡出來的,你吃出機油味來了嗎?那就是預制食品。”
陳良慶道:“那能一樣嗎?”
美琪道:“怎麼就不一樣了?而且你怎麼知道餐館裡的菜全是預制菜?”
大家一邊說一邊往飯館走。其實陳良慶的威信並沒有那麼大,如果林瑞玲也一起走,陳良慶就會勢單力薄,他不可能自己一個人回家吃,就會跟著大家進館子,一邊吃一邊沉著臉。但此時林瑞玲見馬上要吵起了,趕緊道:“沒事沒事,回家吃吧。我不嫌費事,家裡還有昨晚醬的大骨頭和牛肉。吃麵條,再做兩菜就得。”
兒女們躊躇著,沒有一個人敢說不然你倆回家吧,我們在外面吃。沒有一個人試過,他們都期待別人頭一個起義當這個不孝子。四人等著,然而都從別人臉上看到了各自的盤算。此時陳良慶已轉身往前走,林瑞玲緊跟在後面。錯過了時機,大家只好跟著他們回家。
奪回主場權的陳良慶邊走邊訓:“民以食為天,一個家連飯都不做,淨想著下館子,這天不是塌了嗎?”
陳良慶一臉莊重,凜然不可侵犯。菲菲和美琪都覺得他很可惡,連帶著林瑞玲也可惡。兩個娃在一旁嚷嚷要吃披薩,美琪說現在就給點外賣,回家就送到了。陳良慶一再警告,就點孩子吃的,大人還是得吃家裡的飯。靳菲菲心裡有氣。回家婆婆做飯,她這個當兒媳的好意思在旁邊看著不動?每每看到婆婆一人在廚房忙碌,她總過意不去,要去打個下手,幫個忙。從今往後要把這點道德去了,婆婆不怕苦,就一個人累去好了。
到了家,大家已疲憊不堪,各自倒在沙發上,刷手機的刷手機,聊天的聊天,只有林瑞玲進了廚房開始忙碌。美琪丈夫彭軍瞥了廚房一眼,小聲對老婆道:“你也好意思不去幫忙?”
美琪冷笑:“我哥我嫂子都不動彈,憑什麼使喚我?從小在家,就只有我幹家務的份兒,我哥從來不幹。我都快四十了,又懷著二胎,憑什麼還要受這個氣?我媽這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每次說在外面吃都跟要殺了她一樣。既然她願意受罪,就讓她受去,我累死了。”
她瞪了彭軍一眼:“你說便宜話,為什麼不去幫忙?”
彭軍道:“哪有上丈母孃家吃飯,使喚女婿的道理?”
兩人身子都往下一滑,使自己更深地陷入沙發中,繼續專注地摳手機。
靳菲菲的腳酸脹得受不了,捅捅陳宇峰,要他去幫忙。陳宇峰說得了吧,我進去準保讓我媽攆出來,她從來看不得男人下廚房,你看我爸一輩子下過廚房嗎?
靳菲菲道:“其實我覺得罪魁禍首是你爸。你爸非要在家吃飯,你媽我看吃什麼都行。”
陳宇峰笑嘻嘻:“老爸高興了,老媽才會高興,所以為什麼要去改變他們呢?一個七十二,一個七十,改不了啦。放下助人情結,尊重父母命運。”
兩人的身子往下一滑,使自己更深地陷入沙發中,繼續專注地摳手機。
林瑞玲在廚房又切又洗,累得眼睛都看不清了,看著外面齊刷刷躺一排的人,心裡萬分委屈。她恍惚間,也知道不止丈夫、兒女和兒媳女婿都是唾棄她的。尤其是女兒和兒媳,都在懲罰她,懲罰她虔誠的付出,懲罰她暗戳戳地想拉著她們這兩個女性一同下廚做飯。從前她們會因為心疼她而配合,再不情願,也沉著臉一起把家務做了,但現在藉著懷孕,她們罷工了。她看向外面,女兒深陷在沙發上,她迎不到女兒的視線。這輩子她只有女兒這樣一個盟友,但現在這個盟友拋棄她了。
林瑞玲不想讓老頭子不高興,說不清為什麼,總之她不想。而且在飯館吃飯時也不痛快,每一盤菜她都會根據價格折算成能買到的食材,越算越覺得貴,每吃一口都堵心。她一輩子沒有收入,一直靠老公和子女自願給錢活著,每一塊錢看在眼裡都很珍貴。她也不想讓兒女不高興,所以不叫任何人做家務。
她越老越弱勢,好像沒有得到傳說中倚老賣老的特權,那個東西她學不會。可是沒關系,她做了那麼多,哪能一場空呢?所有人對她的這份不理解,遲早會變成理解。那一天必將到來,她被廣泛理解的那一天,該是旌旗飄揚,鑼鼓齊鳴,聖光四射。到那一天,她要大哭一場。她這個人無才、無財、無貌,一輩子一事無成,讓每個人高興就是她最大的成就。家和萬事興,她是粘合劑,是引擎,她罷工,整個家就散架了,停擺了。一輩子只剩這個家了,她不能和自己對著幹。
林瑞玲切著土豆絲,菜刀打在菜板上,噔噔噔,多麼寂寞的回響,可又多麼忠誠溫良。她一口口把委屈嚥下肚,理順發悶的胸口,剋制著煩躁,克服著腳跟的痠痛,兩只腳倒著重心地站著。切著切著,她突然想起,她有雪華這個盟友啊,叫雪華來聚餐唄。雪華一手好廚藝,正好幫她做飯。
林越走後的幾次聚餐,林瑞玲都叫著雪華。她兒女雙全子孫滿堂,弟弟卻只有一個獨生女,還即將遠嫁,而且目前連家都要散了,她一邊感到充實,一邊真誠地替弟媳婦和弟弟難過。而且她也答應過侄女,一定要想方設法修複兩人關系。更重要的是,雪華不止是她的弟妹,也是最好的朋友,某種時刻兩人互為生活出口。林瑞玲叫完雪華,又給弟弟打電話,想著讓他也來,她可以趁機幫著修複他和雪華的關系,但電話沒有打通。
雪華本一個人在家傷神呢,十五分鐘就到了。本來兩家就離一條街,騎個電動車就到了。她知道大姑姐叫她來不止是聚餐,也有幫著在廚房打下手的意思,但她並不計較。大姑姐每每來家吃飯,也會在廚房幫忙,這才是感情親密無間的表現呢。
姑嫂兩人在廚房忙著,雪華看著外面林瑞玲兒女和他們各自的兒女歡鬧著,心裡既羨慕又悽涼。人活一輩子,要的不就是眼前這一幕?
“大姐,真是羨慕你啊。到明年,你家就變成10口人了,這餐桌都坐不下了。”雪華想起自己的事,眼圈紅了,又馬上一笑,掩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