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瑞玲扭頭看著外面,本來在笑的,表情卻漸漸愁苦起來。她上前把廚房門掩上,小聲道:“你不知道,我都快上吊了。”
原來兩個二胎都想讓林瑞玲帶。陳宇峰兩口子晚婚晚育,陳美琪則因為曾患巧克力囊腫,做了手術後調養了多年才懷上孩子。耗到林瑞玲今年七十歲了,兄妹倆的兩個大娃才一個五歲,一個四歲。兩娃都是林瑞玲一手帶大,好不容易稍微大點,好帶一點了,這又來了第二波。
“帶一個娃,就是一個最少六年的有期徒刑。我剛要從牢裡出來,這又判上刑了。”林瑞玲苦笑。
雪華替大姑姐打抱不平,女兒的婆婆、兒媳婦的孃家媽為什麼不能帶呢?林瑞玲說,女兒說孩子讓孃家媽帶,比較不會有婆媳矛盾。當初第一胎就是這麼說的。而且第二胎,女兒想爭取一下姓陳,要不自己辛苦生了兩娃,最後都姓彭?彭軍同意,說如果你媽帶,就讓一個姓給你。陳良慶一聽這話大喜,覺得女兒非常有志氣,於是非常支援。兒媳婦呢,說如果讓自己孃家媽帶,孩子就要跟她姓。因為她和老公一起掙錢養家,她掙得還多一些呢。憑什麼兩個孩子都姓陳呢?
靳菲菲是獨生女,早就為孩子的冠姓權耿耿於懷了。結婚時兩家談判,陳家出房出錢,孩子隨父姓。但靳家也可以給小兩口買房,孩子姓靳就可以了。陳良慶暴跳如雷,他只有一個兒子,怎麼能入贅?當即買了房,連嫁妝都沒要,務求孩子姓陳。沒想到這第二胎,關於冠姓權又爭上了。而且萬一兒媳婦這二胎是個兒子怎麼辦?老頭子萬萬不可能答應唯一的孫子隨母姓。
林瑞玲說,其實她也無所謂的,姓什麼都可以,但陳良慶堅決不讓步。靳菲菲一怒之下,給了最後通牒,不管二胎是男是女,總之婆婆帶,就還姓陳,否則就姓靳。她吃定林瑞玲要帶女兒的二胎,根本騰不出手來。
陳良慶說:“當然奶奶帶,奶奶帶孫,天經地義。”
可是難道讓林瑞玲一個人看兩個新生兒外加兩個幼兒園的孩子嗎?陳良慶的解決辦法是,月子各自在自己的孃家坐,産假結束,媽媽們去上班,嬰兒都讓他們老兩口看。屆時兒女各自添錢,請一個保姆,再加老兩口,三個大人看兩個嬰兒,還能看不好?
雪華覺得不可思議:兩個老人加一個保姆,擠在這屋裡,帶兩大兩小四個娃?林瑞玲道,丈夫覺得這沒什麼不行的,說從前我們村,人家生四個五個的,都相差個一兩歲,還不是親媽一個人帶大了?再說兩個大娃,都大了嘛,好帶得很。
雪華很生氣,陳良慶號稱要親自帶孩子,實際上他這輩子全是老伴兒侍候,添飯都不親自添,為什麼這麼自私,一定要爭冠姓權呢?她更覺得那一兒一女很過分,明明沒有安頓好帶娃和工作的問題,為什麼一定要生二胎呢?
“二胎……那還是得要!不管男女,兩娃最好。”林瑞玲道,此刻她忽然又忘了剛才說的“帶娃像坐牢”。或者她也沒轍,懷都懷了,難道要勸她們去流産嗎?再說了,她自己都生了一兒一女,怎能阻止兒女也盼著兒女雙全?一子一女,組成的便是個“好”字。他們好了,她才會好。
說來說去,最後得不出個結論,林瑞玲大手一揮,不去管它。這輩子,她靠“以後再說吧”這一招,渡過許多艱難時刻,相信這一回她也能挺過去。
兩人說著,林瑞玲又想起弟弟,再打電話,這回打通了。林志民照例拒絕,說和朋友們在郊區釣魚呢。他退休後還迷上了釣魚,有時和釣友們在烈日下的魚塘邊一曬就是四個小時,好像在進行某種極限挑戰。釣完的魚也不幹嘛,要麼送人,要麼直接放了,圖的就是一個樂。
聽到林志民拒絕,雪華心沉了下,神情低落。林瑞玲沒辦成這個事,有點訕訕的,一會兒道:“志民這幾年真不一樣了,怎麼能玩得這麼瘋呢?”
雪華酸溜溜道:“男男女女一堆人,又不用帶孩子又不用做飯,是你你也喜歡在外面鬼混。”
林瑞玲搖搖頭:“人哪能就這樣一直在外面瘋?有什麼意思,早晚都是會回家的。”她像在點評,又像在安慰雪華。
兩孩子已經吃披薩吃飽了,自顧自玩著。大人們嫌棄預制食品,可小孩子們卻沒有不喜歡肯德基必勝客的。那不就是預制食品?這邊兩人把菜全部做好,端上桌,滿滿一桌菜。大人們吃菜,喝酒,倒也其樂融融。大家都知道雪華的事了,第n次為她抱不平,出主意,批評林志民不明智。酒下肚,陳良慶情緒高漲起來,拍著桌子說要把小舅子叫來教訓一番,雪華卻知他只是虛張聲勢。
林瑞玲坐在離廚房最近的地方,整頓飯察言觀色,不時起身去添點飯和湯。又關心男人們的酒杯是不是空了。陳良慶幾十年來每頓飯都會喝上二兩白酒,沒白酒,他會喝一瓶本地産的500毫升啤酒。見他愛吃什麼,林瑞玲會把菜往他面前推推,下酒的拌黃瓜沒了,林瑞玲又趕緊去切皮蛋,在剩下的拌黃瓜汁添點香油和醋,澆在皮蛋上,將小碟推到他面前。
總之,照顧好飯桌上的男人尤其老公是她應盡的義務。但她這樣殷勤只招來了陳良慶的厭煩,每當她體貼他時,比如說“我切個皮蛋吧”,或者把菜盤往他面前推,陳良慶總是不耐煩地嘴裡發出莫名的“切”聲,或者皺眉,好像林瑞玲在騷擾他。但大家知道,他只是做出這副模樣,其實很受用,不過不能表現出受用,總之他不能對林瑞玲有一點好臉色。這很奇怪,但老夫妻一輩子這麼過來了,旁人又有什麼話講?可能這是一種獨屬於兩人的情趣。
雪華做的菜全部被吃光,林瑞玲做的青椒炒茄子、芹菜肉絲剩一半。剩菜是對掌勺者的侮辱,沉默的否定,是她咎由自取。因為做飯這件事歸她管,由她來統籌,她應當把飯菜做得剛剛好,不多也不少。多了少了,她都是兜底的那個人,總之她得買單。林瑞玲訕訕的,嘴裡說著“又剩下了”,一邊挾起菜吃著。
陳美琪知道,這些菜如果吃不完,下頓又只有媽媽吃,她道:“倒了吧,不要了。”
林瑞玲道:“哪能不要?我吃。”
陳美琪撇撇嘴,不再勸說。媽媽一身的肉,其實就是吃剩飯剩菜養出的膘。她活生生地把自己變成了個大號垃圾桶,而且無人領情。媽媽是實在太過隱忍和節儉,還是想透過犧牲奉獻來尋找價值感,美琪已經分不清了。前些年她努力想分清,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媽媽七十歲了,能改變什麼?
這邊,雪華看著林瑞玲像只陀螺一樣轉著,卻無比羨慕。兒孫滿堂的女人就是這樣,再操勞也幸福。所以大姑姐害怕帶二胎,又支援兒女都要二胎。大姑姐這就是好日子,兒孫把這屋子填滿,熱熱鬧鬧,紅紅火火。而自己呢?舉目四望,自己不但沒有這份兒紅火熱鬧,老年也即將無家可歸,無處可去。雪華抿了抿嘴,極力剋制著想哭的慾望。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侄子張宇翔。兩口子終於要上城裡來找她了。
“姑,我倆下午的火車到,你在家吧?”他口氣那樣理所當然,像是投奔自己的老媽。
雪華愣住了,一抬頭,所有人的眼睛都齊刷刷看著她。他們都知道雪華因為孃家的事和林志民鬧得很僵,此時都在等著她如何回應。雪華張口結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自從和林越交過一次手之後,周明麗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個準兒媳了。緩沖區是她設下的,眼看這個緩沖過了好幾個月,進度條一天天往前推進,林越迄今為止沒有透過她的測試,可她說了算嗎?有了媳婦忘了娘,兒子會站在她這邊嗎?周明麗帶了點寵溺的傷感想,如果沒有兒子,她才犯不上和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較勁呢。這小子,太不懂當媽的心了。
思來想去,周明麗決定再探究竟。她挑了個林越加班的週六上門,一進門見許子軒在浴室洗著什麼東西,打過招呼之後,她習慣性地先進廚房。廚房很幹淨,出來她巡視著屋內,見屋裡也保持得很整潔,心稍放下一點。可許子軒卻說,屋子是保潔收拾的,周明麗的眉頭又皺起來了。她踱進浴室,見許子軒手裡搓著的是他的短褲,感到很刺眼。這種東西,不是應該老婆來洗嗎?
許子軒道,林越禁止把短褲放到洗衣機裡洗,說怕有細菌,襪子也必須手洗。兩人的短褲和襪子各自手洗。她是每晚洗了澡就順手搓起來晾上,他懶,就攢幾天一起洗,林越也不管他。
洗短褲和洗碗這兩件事,在周明麗心目中是最卑下的兩件家務,說不清為什麼。可能是因為短褲私密且髒,帶了難登大雅的滑稽感,而洗碗毫無技術含量。但為什麼墩地、把髒衣服放進洗衣機裡、洗襪子之類的家務,同樣沒有技術含量,幹起來卻沒有強烈的不快,周明麗沒有分析過。現在有洗碗機,不用手洗碗,但許東的短褲還是要手洗。許東當然不可能自己洗,周明麗也無法開口讓老公自己洗,但幫他洗短褲時,洗著洗著她會偶爾感到難堪,臉色漸漸陰沉。她也覺得奇怪,她的臉色陰沉至此,許東難道就看不出來嗎?是人總該有自覺,可許東視而不見。有時她賭氣把他的短褲扔進洗衣機裡和秋衣一起洗,對他執行天大的懲罰。但許東穩穩坐在沙發上摳手機,毫不在意。她洩氣了,下一次還是仔細地把他的短褲用手搓洗起來。很小的一件事啊,夫妻之間不要總是斤斤計較,都要計較起來,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在水流下搓短褲時周明麗這樣想。此時不在場的林越看在她眼裡,便顯得格外的計較。
周明麗陰陽怪氣道:“這就是她說的‘分工’吧?
許子軒道:“總不好叫她給我手洗短褲。”
周明麗道:“夫妻關系是這世界上最親近的關系,老婆幫老公洗短褲怎麼了?”
許子軒道:“我如果這麼跟她說,她就會說好啊,你幫我把我的短褲洗起來吧。”
周明麗一怔,繼而惱怒,卻又說不出什麼話來。她總不好說“老婆天然就是應該侍候老公”這樣的話,雖然心裡是那個意思,但不好赤裸裸說出來。半晌她悻悻挽起袖子,要給他洗,許子軒堅決不讓。其實從前住家裡,也是母親給手洗內褲的,可與林越同居之後,再讓母親碰這樣私密的東西,總覺得不自在。他又恍然,原來現在在自己的心目中,林越才是最親密的人。周明麗察覺到兒子內心微妙的變化,又一陣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