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完衣服,又閑扯一陣,到了飯點。周明麗問中午吃什麼,許子軒說不知道,林越這陣子加班很厲害,隨便點點外賣吃就行。小區裡最近開了社群食堂,不行下樓打個盒飯,十五塊錢就吃飽了。
社群食堂?
“對呀,現在不少小區都有社群食堂了,你不知道嗎?”
這些年全市不少小區陸續開了社群食堂,相關報道周明麗也時有所聞,但從未關心過。食堂,那是隻為維持生命體徵而存在的地方。她有家,有個裝修豪華、寬敞明亮、被智慧家電武裝到牙齒的廚房,雙開門大冰箱裡各種昂貴食材應有盡有,有什麼必要去關心食堂呢?
周明麗和許子軒來到樓下的社群食堂。這食堂開在小區一角,看著和開設在各類商場地下的快餐區沒什麼兩樣,收拾得倒也幹淨。菜是最常見的家常菜,地三鮮,梅菜扣肉,燉帶魚等。許子軒打了兩份,找了個空位,和母親吃了起來。周明麗品著,不難吃,可也不好吃。米飯又松又幹,不似自個兒家裡燜的那樣油潤有嚼頭。
她沒滋沒味地吃著,道:“這宮爆雞丁油也太多了。”
許子軒匆匆咀嚼著口中的飯菜,稍後嚥下抬頭道:“預制菜。”
周明麗一愣。
許子軒遙指著前方售賣區大鐵盤裡的菜,道:“這裡面我敢肯定宮爆雞丁和梅菜扣肉是預制菜,其他的沒吃過,不敢說。黃瓜拌木耳和綠豆湯倒有可能是中央廚房統一做出來配送的。”
周明麗咂摸著口中的菜:“你怎麼知道這是預制菜呢?”
許子軒一笑:“林越公司正在做預制菜,天天把樣品帶回家給我吃,我早就成半個行家了。”
他指著盤中圓得一絲不茍的煎蛋道:“你相信嗎?現在連煎蛋都可以預制,我覺得這個就是,因為吃起來有一種橡皮質感。”
周明麗環視著食堂,見來吃的不但有白發蒼蒼的老人,還有不少中年人和年輕人,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她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兒子,居然淪落到頓頓外食,連一盤新鮮的現炒菜都吃不上。而且這幫人又是怎麼回事?老人們行動不便體力不支不想做飯可以理解,年輕人和中年人大週六的為什麼也不願意做飯?民以食為天,連飯都不做,這個世界還會不會好了?
許子軒見母親表情不悅中帶了不忍,忙安慰道:“預制菜反而比現做的菜在食品安全方面要更過關,你也不用擔心。”他這話其實也是在自我安慰,他花了許多功夫開導自己。
周明麗痛心道:“但是這些菜油太多,口味太重,而且青菜不足,搭配得很不健康。你本來就有脂肪肝,飲食要很注意才對,林越到底在忙些什麼?”
她的兒子只是想下了班之後,進門有口熱飯吃,就這麼難嗎?千百年來,這本不是一件難事啊!
許子軒說林越的公司在改革,她被調到很重要的部門,擔任重要職務,事業前景看好,他作為老公——這時周明麗打斷他:“是男朋友,不是老公。”
“我們倆都訂婚了。”
周明麗冷笑道:“結婚都能離,訂婚算什麼?”
許子軒沉默了下:“媽,我會和她結婚的。”
他看著周明麗,眼神堅決,要母親明白自己的決心。周明麗悲哀之後,是對林越更深的怨懟。她付出這麼多,指望一無所有的林越能夠懂事,多多照顧兒子,沒想到林越只是把許子軒當飛升的墊腳石。心思不在經營家庭上的女人,根本不可取。現在的外地鳳凰女,可真是算盤打得啪啪響。她夫妻二人費盡一生心血,培養兒子,掙下家業,未來這些錢和房都是要給他繼承的。給了兒子,就等於給了兒媳婦,而林越,不配得到這麼多。
許子軒品出母親那沉默裡的一大段控訴。他告訴母親,林越只要有時間,都會盡可能地在家做飯,而且特地做他愛吃的,家務也是她幹得多。林越是個有心、有情的好女人,他能夠感受到她的溫度。女人事業心重是好事,沒有事業心的女人才可怕呢,因為她一門心思地想靠婚姻吃軟飯,父母也不想兒子找這樣一個女人吧?
周明麗道:“林越為什麼不能協調好事業和家庭的關系呢?雖然女人不能靠著婚姻吃軟飯,但的確應該更以家庭為重,比如你媽我就是。”
母子之間忽然有短暫的安靜,也許是她說的這段話讓兩人有點困惑,覺出這話的邏輯不通:一個不能靠婚姻吃軟飯的女人,為什麼要比男人更以家庭為重呢?
許子軒看著母親,周明麗腦子有瞬間的混亂,拼命想把自己的邏輯理順——哦對了,她是想說,比如自己,就又有事業,又把家庭經營得特別好。雖然家庭經濟主力是丈夫,但她的“處級幹部”頭銜有著體制加持,相較下也不差。她用輕巧精緻、惠而不費的光環,來對沖許東的收入,達到了表面上的男女平等。丈夫把她帶出去時也滿滿的自豪,覺得這個老婆讓自己既有面子又有裡子,因為她持家也是一把好手。
想經營一段幸福婚姻的女人應該知道如何既讓丈夫裡外都舒服,同時又符合新時代所需的男女平等理念,與國際接軌。這種輾轉騰挪的智慧博大精深,也許是天分,有的女人生來就懂,比如周明麗這類獨立女性就特別懂。在家看似她做主,時不時也做獅子吼,但其實是把真正的一家之主給丈夫來做的。許東在家油瓶倒了不扶,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全部周明麗在操心,大宗開支必須丈夫點頭,重要節日都在公婆家過。在外她稱呼丈夫為“我們家掌櫃的”,在家族群裡稱呼丈夫為“領導”,用戲謔的口吻透出對丈夫的尊崇之意。當周明麗說“我是個比較傳統的女人”時,她的口吻是自豪的。丈夫對她精明強幹、牙尖嘴利包裹之下的賢惠核心心領神會,把她的獅子吼當成情趣,把懼內人設立得牢牢的。看,她一邊做家務一邊嘮叨的模樣多可愛,母親一般都這樣,想接受她的寵溺,總得忍受一點她的抱怨。總之,他們夫妻倆就是特別懂如何經濟實惠地踐行男女平等,讓自己滿意,讓父老鄉親滿意,新舊配比、強弱平衡達到相當辯證的地步。
周明麗自認開明,一想到兒子和林越恩恩愛愛地挽著手一起走著,她心頭會滾過喜悅的暖流。陪伴兒子餘生的肯定是他的老婆,不會是父母,這個她懂。她允許兒媳婦兒子恩愛,但前提是兒媳婦最好複制她與許東的婚姻模式,這是最完美的男女相處模式,她不明白林越為何不效仿。
許子軒讀懂母親那一大段內心獨白,而周明麗也看懂了兒子的沉默。他在說:媽媽,你的時代過去了,一切全都不一樣了。
周明麗按下怨氣,給許子軒提了個主意,請家政工上門給他做飯。許子軒說請過,第一個家政工在他在家的時候表現良好,可是有次他加班,此人按約定的時間裡自行上門做飯,後來在監控錄影裡發現她偷偷翻客廳抽屜;第二個家政工則是做的菜不合口味,鹹不說,青菜還炒得爛乎乎的;第三個家政工不講衛生,擤了鼻涕後直接拿手抓青菜下鍋,讓他一陣惡心。他後來向家政公司投訴了,她辯解當時只是鼻子癢,捏了捏,根本沒有擤出鼻涕,但誰知道呢?人就是如此,自己可以不講究,但花錢僱來的人也這麼做,就罪不可赦了;第四個家政工人品和手藝都無可挑剔,試用過後非常滿意,卻再也約不到她的檔期。後來他也懶得找新的人手,再去磨合了,於是後面再沒請過。
周明麗默然,好的家政工的確不好找,就像浪裡淘金一樣,要去茫茫人海裡淘。
許子軒道:“媽,你不要再操心我的生活了。我都這麼大歲數了,該怎麼經營一個家庭,我懂。就算不懂,也讓我慢慢去摸索,去學習,好嗎?”
周明麗再說下去,許子軒就會動搖了,而這樣的動搖對他非常不利。林越之前,他交過三個女朋友,林越已經是表現最好的人選了。他在母親的襁褓裡長大,身上帶著原生家庭的餘溫,滿懷憧憬地走上社會,期待找到類似的懷抱。他從前以為林越是母親這樣的女人,人格硬中帶軟,軟硬適中,有工作,很獨立,也能把家庭照顧得很好。但他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林越不是,但林越已經是他的最優選了。
時代變了,懷抱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母親根本不明白現在的九零後女生多麼的堅硬,十指不沾陽春水,自己還是個大寶寶呢,想叫她們煎個蛋給男人吃,根本不可能。他已經想通了,平時吃外賣、預制菜,週末只要林越還願意在廚房給他煎炒烹炸,他就還能擁有家庭的溫暖。
這溫暖雖然縮水了,打折了,總比沒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