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趕緊伸出手,扶著王闖往會客室去。王闖的手搭上她的手臂之際,傳來一些溫熱,王闖盡量走穩,林越感覺到她顫抖的手臂在倔強地用力,低頭一看,她的手背枯瘦,薄薄的灰黃面板上散佈著幾點老人斑,看著很可憐。六十歲不該顯得這樣老,可見車禍對她的折磨有多嚴重。
幾人走進去時,發現王如薇不知何時來的,已坐在沙發上,一邊刷著手機,一邊喝著咖啡。她今天一襲淡紫色上下衣,那種紫相當特別,像清晨薄霧籠罩中紫藤花朦朧的紫,上衣幾乎就是兩片剪裁好的布縫制起來的,袖口喇叭狀,下衣是七分長的收腿褲,款式一看就是小眾品牌的限量款。林越隱約聽說王如薇穿的衣服都是自己設計的,也許這一套就是。這麼出挑的顔色,也就只有王如薇敢穿,穿得這樣張揚又漫不經心。王如薇興趣廣泛而毫無建樹,服裝設計,畫畫,策展,拍短片,出詩集,全是隻為取悅自己的樂子。所有人暗暗嘲笑她廢物,但林越覺得,當個昂貴的廢物才是這人間最大的特權,王如薇這一生比所有人都要盡興。
王如薇見他們進來,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也沒有上前關心母親。寧林兩人扶著王闖坐下,王旭在後面拿著一個柔軟的小靠枕,搶前一步,及時塞到王闖的腰間。王闖靠到椅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林越學著寧卓的模樣,把保溫杯開啟,遞給王闖。王闖擺擺手,意思是不喝。林越把杯蓋旋上,王闖看著她,溫和道:“林越,來公司七年了是吧?年頭挺久。”
林越恭敬回道:“快八年了,一直在策劃部,這幾個月剛調到寧總部門,當産品經理。”
王闖微笑道:“你不用對我太恭敬,過幾天咱們要一起上鏡,你太恭敬,顯得我和員工不熟,這樣不好。”
林越趕緊點頭答應,一邊見寧卓已坐到王如薇身邊,王如薇把喝了一半的咖啡很自然地遞給他,他喝了起來。王如薇接過他只剩一半電的手機,替他插上充電線,插到椅旁的電源插孔上,兩人舉手投足如老夫老妻,心有靈犀一點通。許子軒說寧卓能吃軟飯必是提供給王如薇足夠的情緒價值,此時林越卻覺得,王如薇對寧卓體貼入微,反倒是她提供了寧卓情緒價值才對。並且看上去,王如薇關心寧卓勝過關心母親。人與人之間情感多麼複雜,旁人不過霧裡看花罷了。
寧卓喝著咖啡,接著王闖的話笑道:“所以我覺得,這段時間林越要多和您接觸,默契和配合度這種東西很微妙,鏡頭前是能看出來的。”
王闖道:“沒問題。聽寧卓說你在家也是掌勺的?”
林越暗悔自己要王闖不斷丟擲話題才能與之交流,明明此前一直很敬仰王闖,暗暗發誓如果有機會和她說話,一定要抓住機會多說,怎麼到了她面前如此的拘謹,趕緊道:“對,我媽媽做得一手好菜,她從小就叫我要學著做菜,現在有了自己的小家,一有時間我就會做。”
王闖感興趣:“哦,你結婚了?”
林越老實道:“沒有,不過訂婚了。”
王闖又問林越未婚夫做什麼的,哪裡人,林越一一答來。正說著,一直沉默不語的王旭接了個電話,說著說著,臉色一變,對著手機說著:“你等我打回去,馬上。”
他掛了電話,打斷王闖和林越的對話:“姑,剛才是成叔打來的電話,說後廚小秦現在在西單大街上,準備割腕自殺。”
所有人臉色均大變。
王闖問:“為什麼?”
王旭看著寧卓,王闖知他意,也看著寧卓,寧卓欲言又止。王旭道:“小秦前幾個月前不小心打壞了寧總的手機,寧總要他賠三十二萬,不然就讓他坐牢。”
王如薇開口,聲音清脆,傲然道:“沒毛病。”
王旭道:“小秦被關了好些天,成叔來向寧總求情,寧總還是讓賠錢,小秦沒法,借了高利貸,賠了寧總這筆錢。這幾個月高利貸利滾利,他還不上了。家裡還有個吃奶的孩子,老婆在家當家庭婦女,家裡沒活路了。”
王闖看著寧卓,這是第一次,林越在寧卓臉上看到了惶恐的表情。
王如薇冷笑:“你問問王春成,他在派出所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什麼。”
王闖又看著王旭,王旭道:“成叔麼,人老了,嘴沒個把門的——”
王如薇高聲道:“他罵我男朋友是吃軟飯的小白臉兒,西北山溝溝的窮光蛋一路靠陪女人睡覺爬上來的。什麼意思?說我是傻子嗎?”
王旭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像是謙和地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又像是譏笑:“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會有人說這說那的,咱也堵不上別人的嘴不是?”
王如薇:“大哥你聽好了,再讓我在公司聽到有人這樣說,無論他是本家還是外人,別怪我大耳光扇他。嘴我是堵不上,但可以撕爛它。”
林越目瞪口呆,這個王如薇,不開口時仙氣飄飄,一開口令人大跌眼鏡。也對,母親騎著三輪車買菜時,她不過是個兩歲的娃娃,一直到四歲,許多個夜晚都還睡在小餐館飯桌拼起來的床上。就是這樣的生活讓她永遠把餐飲業和油煙繚繞、地板黏糊糊聯系在一起,深惡痛絕。她不是生下來就是個富二代,貧窮和奔波在她幼年烙下印記,在她成為白富美後還時不常作祟,令那些憤怒和驚恐化為粗野發作出來。不把憤怒和驚恐化為粗野,窮人想活下去倍加艱難。而富人的粗野平添幾分權力感,有了金錢護體,粗野更加可怕。社交媒體上,許多知名富人的粗野程度不是早就令公眾見識過了嗎?
王旭道:“對成叔有意見,寧總可以找他算賬。小秦在王家菜待了十年,是個很牢靠的老員工,為什麼一定要和他過不去呢?把事情一步一步走成死局,傳出去說集團逼死老員工,對品牌的傷害極大,責任誰來負?”
王如薇道:“王春成已經被辭退了,這就是他當長舌夫的下場。但他的徒弟打了寧卓,打傷了他的手,打爛了他的手機,難道不該有報應嗎?老員工又怎麼樣?少拿資歷說事。”
寧卓一聲不吭,從前那些或無賴或強硬或戲謔的表情蕩然無存,變成滿臉悲憤和委屈,任由王如薇大聲地替自己說話。王如薇瞪著王旭,王旭嘴角微挑,仍是譏誚模樣。王闖陰沉的眼神在王如薇、寧卓、王旭三人臉上巡視著,表情又失望又傷心。他們知道她投鼠忌器,他們互為鼠器,吃定了她,她都這麼有錢了,還要受這種窩囊氣。她又老又疲憊,但無依無靠,一睜眼身邊全是要靠她的人。不但要靠她,而且要害她。
林越不想到自己會捲入這麼狗血的家族混戰現場,窘迫得不知該如何自處,非常緊張,又非常好奇,眼睛輪番看著這四個人的表情。換她是王闖,也不知道該站誰。也許王闖設下生死場,任由親侄子和準贅婿廝殺,誰殺出一條血路來,她都是最終贏家。但親臨廝殺現場,血噴到臉上時,王闖也未見得輕松啊。
王闖閉了閉眼,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林越你去給我倒杯水。”
林越突然醒悟,她實在是個太差勁的助理。本來該她主動去倒水,找個藉口離開這裡才是。她趕緊回了個好,起身拿起杯子匆匆離去,不忘把門輕輕關上。
林越不知去哪裡倒水,四處找著開水房,一邊想著自己這個外人走了,屋裡的情景會不會更勁爆?其實寧卓在王家的處境,和自己在許家的處境一樣。他們兩人都是處在“結婚冷靜期”被考驗被掂量的下位者。只不過,許家的財富與林家相比,差距尚可在普通人能想象的範圍內。所以她敢不買許家的帳;而寧卓和王家的差距實在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氣,只好閉嘴聽著。但林越完全明白那種屈辱感,她想起寧卓在小院裡揮勺炒菜的模樣,一時唏噓。寧卓像個囚徒,拼命掙紮也甩不掉身上窮苦的鎖鏈。她只是面對周明麗似有若無的挑釁,都已經氣得受不了了,真難以想像寧卓這樣被反複踐踏,到底是什麼心情。
林越接了水,走回會客室時,寧卓迎面匆匆走過來,道:“我這就去找小秦談判,你馬上回公司,召集策劃部的人一起等著。談成了就沒事,談不成,自媒體會第一個爆出這個新聞。主題無非就是王闖預制菜改革逼死廚師,還會扯些什麼中餐業會被預制菜沖垮之類的。本來現在關於預制菜的爭議就不小,我們不想成為反面典型。所以,你立刻組織市場部的人,第一壓輿情,第二丟擲新聞應對。新聞角度你們立刻頭腦風暴。”
林越緊張不已,連忙答應。寧卓要走,她又好奇問:“您怎麼知道會有自媒體報道呢?”
寧卓哼了聲:“你覺得小秦這個事從頭到尾,是誰指使的?馬上要直播了,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自殺?”
林越突然明白了,匆匆回到屋裡,把水杯遞給王闖。屋裡三人沉默著,氣壓低到了極點。林越出屋,打了個車回到公司,召集相關部門,嚴陣以待。兩個小時後,寧卓發來訊息,已和小秦達成一致,小秦放棄尋死,下週一回公司上班,加入研發部,與昔日的後廚同事一起研發預制菜。
這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同時,鬆了口氣。林越本以為最好不過是寧卓把錢給小秦退回去,甚至再補一點當離職補償金,沒想到居然讓他回來上班,實在意外。她揣測,面對王家人的無禮,寧卓向來以硬碰硬,你硬我更硬,所以寧卓這回是用什麼手段說服同樣強硬的小秦呢?也許是服軟?這可真是頭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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