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也在海澱,雖然組長給她就近派的單,然而北京太大,所謂的“就近”,居然也要十公裡,而且交通很曲折。村口有公交,但必須公交倒地鐵,而僱主家並不在地鐵邊,下了地鐵還要走很遠一段路。也可以等公交,但時間沒保障。為這一單,雪華一直很緊張,既有對新生活新工作的忐忑,也擔心遲到。第一單必須完美,否則會影響她的評價,影響接單。
雪華對路不熟,為了避免遲到,特地提前試著走了一遍路線。沒想到公交倒地鐵再步行,居然花了一個半小時。主要是公交路上太堵,北京的堵已經到了不分時間不分地點的境界。五環外的這個地段因為在拆遷,加倍的堵。
雪華粗略算了算,刨去公司提成,她一次能掙120左右。每次出行,來回將近三個小時,加上工作時間,六個小時掙這些錢,合一小時不過二十塊錢,工價並不高。她和別人聊了聊,才明白,家政工要做出口碑,做上道,把檔期安排得滿滿的,才能掙到錢,剛開始都是收入微薄的。這也正常,哪一行的錢都不是那麼好掙的,尤其服務業,掙的更是辛苦錢。
雪華沮喪,但後來換了個思路:平常做飯也做了,並沒有人給她錢,如今就當在北京旅遊了,閑著不也閑著嗎?出入大街小巷,到處走一走看一看,還能掙到錢,不比幹待著強嗎?她這樣想著,短暫地高興起來。
晚上,雪華在小屋待著胡思亂想,林瑞玲又一次打來影片,勸她回家,甚至說實在不行,先在她家擠幾個月也行。雪華苦笑,大姑姐兩個孫輩養在家裡,兒媳和女兒的二胎再過幾個月也要生了,而且兩家都在爭著讓她侍候二胎月子,正鬧得雞飛狗跳呢,怎麼可能去她家住?雪華感謝大姑姐的善良,同時告訴她,自己正在幹家政,明天就上工了。林瑞玲一時無法評價雪華當家政是自強還是可憐,只是反複說著“你瞧這事鬧的,志民這小子真的太不像話了”。兩人車軲轆話來回說了一小時,這才掛了電話。
電話打得雪華更加氣血翻騰,坐立難安,索性出去溜達。這村子在山腳下,原與周邊村子連成一片,但其他村子已拆,獨留這一村。站在地勢高一點的地方看,這村子在廢墟裡異軍突起,在一片黑暗中燈火輝煌,如傳說中的鬼市那樣詭異。
明年這村子就拆了,但沒拆之前,家家戶戶、小店鋪、小超市仍是一副歲月靜好模樣,雖然夜深,小飯館裡仍有人在吃飯喝酒。雪華躑躅著,一家家、一個個視窗看過去,看著看著,忍不住心酸落淚。這小村土裡土氣,又因快拆遷了,衛生管理較從前粗放,路邊下水道裸著,散落著垃圾,臭氣熏天,塵土特別大,哪兒哪兒都顯得髒。真難以想象這也是北京,但這是人家的家啊,本鄉本土,再怎麼臨時湊和,也有即將到來的富足等著,故這湊和透著踏實。她呢,到底為什麼,五十三歲了,還要在這異鄉的農村飄零?
來這裡的第一個夜晚,熱鬧的聚餐讓雪華一時忘了孤獨和落魄的感覺。女兒一走,她躺在這八平米的小房,眼睛看著破損的瓷磚舊地面,尤其是那個行李箱,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晚年無家可歸是鬼故事,這樣的鬼故事怎麼能發生在她身上呢?雖然五十三歲並不能算太老,但這個年紀要去當小時工,怎麼聽怎麼覺得悽慘。她錯得太離譜,以至於老年要買大單。一時間她懷疑起生養的意義來,怨恨女兒沒看出母親是在強顔歡笑,怎麼能那麼狠心地和男人開上車就走,單把老母親扔在這種農村呢?而且以她對林越工作強度的瞭解,女兒白天也不會有時間來看她,甚至週末也加班得厲害,難道就這樣被唯一的女兒遺忘在這小村嗎?
雪華腦子不算聰明,年少時拼命讀書,得以考上縣高中,離開生養她的那個小村。可是基礎太薄弱,尤其是數學和英語跟不上,高中三年一年比一年考得差,最終高考落榜。後來經親戚幫忙,去了地級市煉油廠的廠部辦公室,當個了臨時工,終於進城了。沒想到,兜兜轉轉三十幾年,她又住回農村,這算打回原形麼?年少時在農村,雖貧困卻也有盼頭,因為年輕。可年老了又住回農村,而且是租房住,是個流浪者,這可真是慘絕人寰了。
雪華每天內心掙紮著,有時想自暴自棄,幹脆放棄“掙二十萬向女兒贖罪”的計劃,回到林志民的家,受他冷眼好了。再怎麼狠心,他也不敢動手把她扔出去吧?她可以茍在客房,直到新房下來;有時她又想回到孃家,把事情和盤托出,讓孃家媽和大哥大嫂接納她,給她一個容身之處。那小樓是花她和丈夫的血汗錢蓋起來的,該有她一間;有時又想撥通林越的手機,要她來解救母親於水火之中。幹脆就讓女兒在城裡租個幾千塊錢的一居室,舒舒服服呆七個月吧;有時她又陷入亢奮的意淫中,幻想突然在北京成就一番事業,帶著鼓鼓的荷包,把丈夫、準親家母高傲地踩在腳底下,給女兒大手一揮在北京買下大房。幾種念頭互相打架,折磨得她筋疲力盡,直到去了家政公司面試透過,接到第一單後,內心的滔天巨浪戛然而止:她既不會認輸打道回府去向丈夫搖尾乞憐,也不會回孃家讓老母親和哥哥擔心,更不能去騷擾女兒,輝煌偉業什麼的更是浮雲。她將成為一個家政工,掙小錢,攢至二十萬,向女兒贖罪。然後,回到老家,一個人住在新公房裡,直到老死。
雪華以為自己想通了,心情一時平複,可此刻,明天就要上工,內心又糾結上了。她一邊走著,張望著,傷心著,直到見到寧博身穿外賣服,在一家面館裡吃麵。她走進去,和他打了招呼,坐到他對面。原來他剛收工,才來得及吃晚餐。
這段時間,雪華已經知道寧博大專畢業,今年二十六歲,一畢業哥哥就叫他來北京打工,之前是在一家社群團購網當客服。雪華感謝他為自己找房,牽線找家政公司,並告訴他明天上工。寧博見雪華情緒低落,情知她是因為住到這裡,並且要去當一個家政工而感到傷心,趕緊為她打氣,鼓勵她不用怕。她的手藝好得很,現在家政業特別缺人,好家政非常搶手,只要好好幹,一個月掙七八千並不難。
“雪華阿姨,您知道為什麼預制菜是大勢所趨嗎?因為第一餐飲業的成本在提高,第二顧客對出餐速度要求也高,不止堂食不願意等,外賣也火急火燎的。外賣平臺為了讓他們滿意,規定我們在接單後30分鐘內必須送達,否則顧客有權利申請退款。一家餐館既要做線下的堂食,又要做網上的外賣,很容易就會卡餐,就是出不來餐的意思。顧客會投訴,我們也不願意接,慢慢這個店的外賣業務就死掉了,而外賣現在對一家店的收入影響越來越大,只有預制菜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出餐速度。”
雪華暗嘆,她知道外面的菜許多是預制菜,但沒想到,這也有一部分和大家事事講求速度和效率的消費習慣造成的。
“我哥告訴我,家務勞動社會化是大勢所趨,外賣、預制菜就是因為這樣發展起來的行業。大家不愛做飯的時候,會點外賣或者買料理包回家吃,家政也一樣。不想幹家務了,就會找小時工來幹。現在大家觀念都改變了,服務業也是一份工作。別看現在就業不景氣,家政類的還是好找,好好幹會掙到錢的。”
寧博奔波一天了,削瘦黝黑的臉卻不見疲憊,而是興致勃勃,眼睛發亮。雪華被他的幹勁兒感染了:“看得出來,你們兄弟倆都很拼。”
寧博激動起來,道:“我哥才拼呢,從小到大,他都是一路苦過來的。他上高中的學費是每年暑假在工地上挑水泥當小工掙來的,大學學費也是勤工儉學掙的,還供我們讀書。”他一副憐惜又崇拜的口吻。
“你爸媽不管嗎?”
“我媽在我十五歲的時候生病去世了,在這之前她和我爸一直在外面打工,家裡還有個奶奶,但她年紀很大了,幾年前也走了。我們四個小時候幾乎都是我哥帶大的,他就像我們的爸爸一樣。”
雪華嚇一跳:“等一下,你們家有五個孩子?”
“是啊,我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兩個弟弟一個在上大四,一個快高考了,最小的妹妹剛上高一。”
雪華暗暗咋舌,她知道某些家庭愛生育,但不顧家境生了這麼多,讓長子這麼辛苦,聽著真讓人唏噓。她不禁想起自己家,想起大哥曾經也這樣無私地呵護過她,而她幾十年的回饋居然讓自己淪落到如此下場,一時心裡說不出的酸楚,對寧家兄弟生出共情來。
“現在我和我哥最大的任務就是掙錢,把這幾個弟弟妹妹供出來。所以你說我們不拼能行嗎?但我相信,只要努力,不怕吃苦,我們全家一定會有出頭之日。”寧博呼嚕呼嚕吃著面條,又咔嚓咬著蒜。一碗素面,讓他吃得這樣開懷。
雪華被他的激情感染了,想一想自己也是農村出來的,年少時也像寧家兄弟一樣,並不怕貧窮困苦,只要得到一點工作的機會,就會拼命地幹,為每一天比昨天的處境微微改善而喜悅,現在可見是安生日子過久了,生出惰性來。她的情緒振奮起來,說其實自己並不怕吃苦,只是住這裡交通實在太不方便了。她打算明天一早就出發,寧可去樓下等著。但如果次次這樣,這家政的活兒也太難幹了。
雪華住在這裡才明白,原來在北京,地段對交通來說這麼重要,地鐵房貴就貴在於此。她住這裡,房租是便宜了,但交通上很費周折。北京就是這樣,要麼用時間換錢,要麼用錢換時間。而窮人的時間往往不值錢,窮人用時間換錢,為此就要遭罪。她感嘆著,寧博說不用這麼辛苦,你可以騎共享單車到地鐵,下了地鐵再找個共享單車,這樣時間就有保證了。
寧博大口把碗底的面條帶湯全部吃光,嘴一抹,結了賬,帶她出了面館,到了公交站,指著一排黃色的共享單車給她看。雪華恍然,她的確在老家的街頭見過這樣的腳踏車,不同顔色的,有時排成一排,有時東一輛西一輛。但她從來沒有騎過,因為不怎麼出門,出門也有電動車,不需要關注這些東西。她看見了,但又“看不見”。這些年就是這樣,她呆在自己的天地裡心滿意足,視線之外的世界不存在。直到晴天霹靂,她被扔到異世界裡去。
寧博手把手,教她怎麼用微信掃開鎖,怎麼還車。雪華笨拙地操作著,見她仍懵懂,寧博要她索性騎上試一圈。雪華開鎖,騎上,沿著村子小巷騎了一截,許多年沒騎過腳踏車了,這種感覺很生疏。騎到頭,她又原路返回,再依寧博所教,旋上鎖,在手機上點歸還,介面顯示要求支付一元錢。她付完錢,釋然。原來實操一遍就會發現,令自己畏懼的東西很簡單,原本成為問題的也不叫問題。
寧博說:“共享單車到處都是,你學會使用它之後,用來短途交通接駁特別方便。這些東西都很簡單,別慌,別人都會用,你也一定會用。”
雪華高興地和寧博揮手作別,回去睡覺,焦灼的心寧靜下來,一覺到天亮。早晨,她被鬧鐘叫醒,起床做早飯,吃飯,洗了衣服,收拾完屋子,穿上家政公司的工服,背起公司配發的黃色工具包,往公交車站走去。到了之後卻傻眼,昨夜裡那一排共享單車全都讓人騎走了。她頓足不疊,後悔來遲,見公交來了,只得隨著人流擠上車。
到站後雪華又坐地鐵,出了地鐵,四處找著昨晚那樣的共享單車,卻沒有發現同樣的黃車,而全是藍白色的車。她一怔,掏出手機,開啟微信去掃車把上的二維碼,卻怎麼也掃不出。身邊不時有人匆匆掃了鎖,騎上車離開。眼看時間緊迫,她有點慌,鼓起勇氣,問一個剛剛掃開碼的人,這東西怎麼掃。那人指點,哈嘍單車,支付寶掃碼,車身上不是寫著嗎?雪華低頭一看,果然車上的橫樑上寫著,她太著急,一時沒留意。可偏偏平時用微信,不用支付寶。那人著急要走,喊著進微信搜小程式,說完騎上車走了。雪華汗滴了下來,老花眼一時看不清手機介面,差點哭出聲來。她把工作包放到地上,絕望地想,北京怎麼這麼大呢?生活怎麼這麼難呢?人們匆匆從身邊而過,無人領會她這個茫然失措的家政工。
雪華抹抹眼睛,抹掉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液體,想起昨晚寧博說的話,別人都會用,你也一定會用,定定神,在微信搜尋框裡輸入“哈嘍單車”,果然跳出來選項。點開選項,進入小程式,見右上角有掃二維碼的小框,用它對準二維碼一掃,咔嗒一聲,車鎖開了。這一聲輕輕擊中雪華的心扉,頓時豁然開朗。沒錯,就是這麼簡單。她平時在家總玩抖音,並不是那種與網際網路隔絕的老太太,不過是一時著急,迷了心竅而已。
雪華揹著包,騎著車行駛在街道上,風從耳邊掠過,一時心情愉悅,覺得已經融入了這座城市。但騎著騎著,覺得好像騎錯道了。走路和騎車,這路看起來硬是不太一樣。她下車,在手機地圖導航上輸入僱主家的地址,再上車,一手握著手機,把聲音開到最大,依著導航的指示往前騎去。
時間不多了,她加快了蹬腿的速度,一邊想著下回要去買個耳機,最好再買個腰包,把手機放進去,這樣可以解放手。正想著,騎得太急,沒留意前輪硌到了一塊小石頭,車頭一歪,又由於左手握著手機,沒穩住車頭,連車帶人摔倒在地,手中的手機摔出去老遠。
這一跤讓雪華頓覺天旋地轉,一時發懵。她狼狽不堪,定了定神,掙紮著要起身,但後面的大工具包重重地墜著,硬是爬不起來。有過路的女孩見狀,趕緊上前扶起她,又有人幫她撿起手機,手機好險沒摔碎,只是螢幕裂了道縫。她起身道謝,手掌心火辣辣地痛,一看,擦破一大塊皮,滲著血。女孩掏出紙巾給她擦手,問要不要去醫院。雪華忙說不用,自己趕時間去上工。好心的女孩把整包紙巾都送給她,離去。雪華上車,調整了心情,繼續騎了起來。
這一跤摔得挺狠,胳膊肘撞青腫了,手掌心傷處一抽一抽地疼,不時滲著血。雪華故作輕松,好像只要忍住痛,忍住想哭的慾望,這件事就沒有發生一樣。摔跤這個事,羞恥感大過疼痛,這一跤宣告她憑自己能力在北京生存不下去,更宣告了她初老的身份:她五十三歲了,是腿腳開始不便、該頤養天年的時候了,不然怎麼會連騎個腳踏車都會摔跤?她搞砸了一切,這滿大街來去匆匆的人,每個人都知道了這個秘密。雖然他們誰也沒看她,但她無地自容。
雪華咬住嘴唇,拼命忍住想哭的慾望,忍著忍著,導航提示她已經到了僱主家樓下。雪華下車鎖車,手掌心的傷處不小心蹭了一下,她“嘶”的一聲,藉著這個勁兒,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她掏出紙巾擦掉血跡,又輕輕拭掉眼淚,怕眼睛紅紅的,被僱主看到不好,使勁眨巴著,用手扇著眼睛,想讓灼熱的雙眼趕緊冷卻下來。
調整好表情和心情之後,雪華上樓,進了僱主家。僱主是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妻,五十多歲的獨子已在國外定居,他們一直由保姆照顧。最近用了很多年的保姆回老家養老,他們又不想去養老院,吃了一段社群食堂送餐之後,嫌難吃,沒辦法,兒子便在網上購買了做飯套餐,想試試未來是否可以把做飯這件事外包出去。
僱主早已提前讓樓下超市送來新鮮食材,雪華不負責買菜,只管做。她燜了米飯,做了三道菜,分別是紅燒鱸魚、家常肉末豆腐和蒜蓉生菜。老太太站在身邊,一直在指導雪華該怎麼做,雪華心裡直煩,又不敢表露出來,假笑得臉都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