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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老媽出走

第十四章老媽出走

雪華的口碑傳出去了,客戶漸漸固定。一週七天,有六天的晚餐時段她約出去了,給人做三個小時的飯並收拾餐廳廚房。上午的時間比較靈活,接打掃的活兒。本來她七天都想排滿,林越說不休息的話,掙的錢不夠買藥。雪華覺得有道理,趕緊聽話,每週留出一天來休息。上午睡覺,採買,做飯,洗衣服。下午騎上共享單車,騎二十分鐘,到最近的商場去轉一轉。別看這小村偏,其實北京的西北五環外開發得越來越好,這附近的配套商業體越來越多,不然也不能一平米七八萬啊。習慣了之後,雪華覺得這樣的日子真不錯,張弛有度。再說了,不生病就不花錢,節流就是開源。

寧博搬走了,說不幹外賣了,找了個肉類公司幹銷售。雪華依依不捨,寧博幫了她不少忙,他在這裡,她感到很踏實。寧博說您遲早也會搬走的,有條件還是搬到城裡離地鐵近一點的地方住,條件好,交通也便利。但雪華捨不得,她這房八百,城裡單間最少也兩千五。一月多出一千七,一年多花兩萬多,離她要攢的目標就又遠了一步。能省一月是一月,拆遷之前她不走。

每月發薪日是雪華最高興的時候,她現在攢錢上了癮,連喝水都捨不得花錢。她在拼多多上買了個保溫杯,自己燒水帶水。僱主都很喜歡她,總是主動給她倒水喝,還招呼她歇一會兒。喝完了自帶水,接他們點飲水機的水,不算佔便宜吧?

她現在對北京的路漸漸熟了,導航用得越來越順,效率提高了,折算下來工價也上去了些,現在每小時可以掙四十塊錢左右。幹活兒的時候她會在心中算賬:上午三小時,一百二十塊錢進賬。下一單離這兒近,吃個盒飯十五塊,想省錢吃個加雞蛋的煎餅八塊錢,共享單車一塊錢就到僱主家,十塊錢搞定。下一單是清潔的活兒,兩個小時幹完,又八十塊進賬。結束後馬上銜接晚上做飯的活兒,又掙一百二十塊錢。並且在僱主家吃晚飯,省了晚飯錢。扣掉地鐵票錢和中午飯錢,她淨掙三百塊錢,充實的一天。活並不能天天排得這樣密集且從容,但她已感到滿足。

再具體點說,若以每小時工價平均四十塊計,一分鐘約合七毛錢,則從前幹慣的每一項細碎的家務、每一個動作,現在雪華都能折算出結結實實的錢來:洗一把油菜,值五塊錢;切肉,兩塊錢;拍蒜並切蒜蓉,一塊錢;把鱸魚清洗幹淨,在魚身上斜片出花刀,最後抹上鹽,魚肚裡塞入切得細碎的姜蔥絲,應該能值個五塊錢吧?洗碗,十塊;拖地,二十塊……時間一分分流逝,每一分鐘,每一次舉手投足,雪華心中的儲錢罐都有錢幣進賬,輕微地叮鈴一聲響,喜悅的聲音。

走街串巷,進入許多家庭,對雪華來說,就像一場場冒險。然而這冒險往往也有開眼界的意思,還有錢掙,所以頗具樂趣。比如有一對新婚的二十多歲小夫妻,每週末請她上門做一次清潔。每一次打掃工作量都巨大:廚房灶臺堆滿了外賣盒,地板髒兮兮,衣服堆成山,桌上地板上一層薄灰。看上去在雪華上門服務之前,這對夫妻任何一方都不幹活兒。

過日子就是這樣,家務是最看不出成果的勞動,地天天拖,髒衣服立刻洗起來,垃圾馬上收拾,碗馬上洗,家也不會顯得有什麼特別的。整潔有序,各安其位,不是應該的嗎?就像空氣一樣,誰會贊美空氣呢?但不做,會立刻顯出惡果來,整個家像垃圾場。好比缺氧,漸漸令人窒息。

雪華每次上門服務時都驚嘆,居然能有人把日子過成這樣,裝修得這麼雅緻的婚房,客廳茶幾處的實木地板上沾著黏糊糊的飯漬、西瓜汁滴下來形成的果漬,它們又被兩雙腳帶到屋內的每一個角落;茶幾上透明塑膠果切盒裡剩下的水果殘骸都腐爛發臭滋生小黑蟲了,也沒有人把它端到廚房倒了;沙發上隨意堆放著脫下來不洗又不想穿的介於髒和不髒之間的各色衣服,居然還有件胸罩;發財樹由於長久不澆水,枝條已經快枯死,上面還掛著新婚賀卡,也沒有一個人把它摘下來;浴室洗衣機上、盆裡,髒衣服內外不分,就堆在一起。

雪華上門幹家務時,小夫妻就坐在沙發上摳手機。雪華收拾到沙發處,每收拾一截,他們往旁邊挪一截,仍然全神貫注地摳手機。雪華暗嘆,這被父母嬌生慣養出來的獨生子女,十指不沾陽春水,找了另一半,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兩個成年人,各自張著兩只白嫩的手,大眼瞪小眼,把日子過成這樣。如果她是小夫妻的父母,得急死了。他們能在職場上完成本職工作,做一個社會人,卻無法在家庭裡完成本職工作,把“家庭人”的角色扮演好。

雪華曾經委婉地打聽過,小夫妻說平時早出晚歸,根本沒時間做家務。雪華心想,“時間”這個東西,其實很辯證。假如養成隨手幹活兒的習慣,比如吃完的果盒隨手扔掉,脫下的衣服及時洗,地板每日大致拖一遍,家就能保持基本的整潔。但要命就要命在這個“隨手”上,兩人四隻手,沒有一個人願意隨這個手。

每次打掃加洗衣服,雪華都要花三個小時。小夫妻玩累了,雙雙去睡下午覺,一覺醒來發現窗明幾淨,衣服全晾上了,沙發空出來,地板拖好了,茶幾上一塵不染。兩人很高興,還想留雪華做晚餐。雪華說時段已經約出去了,他們遺憾不已。雪華暗想,這兩口子肯定又叫外賣,家政收拾出來的家這麼幹淨,可以供他們倆下一週整個慢慢糟蹋。

雪華還有個客戶,也很有故事。對方是個喪偶的老頭,女兒給約的單。上門後是女兒接待,雪華一進門,一股由於封閉太久而混濁微黴的味道撲面而來。屋子很大,三室兩廳,但東西很雜亂,有窗簾的屋都拉著簾,光線昏暗。一個消瘦的老頭呆坐在沙發上,情緒低落,見她來了,只是微點了點頭,也不說話。老頭女兒自我介紹說叫劉雯佳,指點著屋子,該扔的雜物扔,衛生搞一搞。

這屋子照雪華看,每個房間都夠收拾一氣的。劉雯佳說您看著收吧,該幾個小時就幾個小時,您在網上的口碑很好,我信任你。雪華開始幹活兒,一邊幹,一邊眼角餘光看到了呆如泥塑的老頭,心裡微微不屑,這種老男人就是這樣,一輩子不幹家務,老太太一去,他就生活不能自理了,天塌了。

順理成章的,雪華想起林志民。林志民在家也幾乎不做家務,她不在,他能習慣嗎?對呀,所以這不是上北京找她來了嗎?他讓她回家,到底是什麼動機?是覺得自己做錯了,還是因為沒有人侍候了?該死的王八蛋,以為他一輩子是家裡的經濟主力,就可以對她頤指氣使?

他說她是心甘情願回歸家庭的,她吃了個啞巴虧,有苦難言。那麼就順從這個邏輯吧,從前她願意回家,現在願意在外面盡情地撒歡,想幹嘛幹嘛。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瞧瞧她,現在每月收入加上退休金一共九千塊錢,快上萬了呢,而他一個月才掙五千多。假如他再上北京來求她,她就要讓他給她做飯,做家務,把水果切成正正好的小塊,每一塊都插上牙簽,放在盤子裡遞給她。他也嘗嘗侍候人的滋味,哼!

雪華起勁地幹著活兒,一邊在心裡咬牙切齒地控訴著林志民。她收拾到裡屋,拉開窗簾,開啟窗,讓新鮮空氣和光線進來。地上擺著三個紙箱子,裡面是一些舊衣服,她問怎麼處理。劉雯佳道,這是我媽生前的舊衣服,她原本收拾出來想扔來著,後來生病了,就一直放在櫃子裡,現在扔了吧。

雪華和劉雯佳把第一個箱子抬出來,這時老頭突然喊道:“不能扔。”

劉雯佳道:“爸,這些衣服我媽之前就收拾出來準備扔的,都是些十幾二十年的舊衣服。她那些好衣服給您留著呢,不扔。”

但老頭仍走過,把紙箱子扯過來,叫道:“不扔,一件也不扔。”他扯得太用力,紙箱子底漏了,衣服掉了一地。他蹲在地上,收拾著衣服。最上面的是一些穿懈了的舊秋衣秋褲,打底衫,薄開衫,秋褲的褲腿邊緣都磨出毛邊了,還有一些是舊枕套,舊毛巾。雪華家裡也有不少這樣的舊物,貼身的純綿衣服就是這樣,越穿越舒服,所以會一直穿到不能再穿,才依依不捨地收起來,舊枕套舊毛巾是替換下來的。這些舊物,上一個念頭是想扔了,下一個念頭是別扔,萬一哪天下雨,衣服沒幹,可以臨時救急用。舊枕套沒準兒哪天家裡來客人了,可以給他們用。舊毛巾拿來當擦手巾,髒了再當抹布,一直到實在洗不出來了,再拿來擦地。

這些舊衣物勾起雪華的親切感,去世的老太太想必是一個溫和的、勤儉持家的好妻子,好母親,才會讓生者這樣無限地眷戀。老頭捧著一件洗脫色的淺粉色秋衣,終於痛哭起來。他用衣服捂住臉,像把頭埋在妻子的懷裡。劉雯佳見狀,不由也垂淚。雪華感懷身世,感同身受,也跟著落淚。他日若死去,丈夫會為她這樣哭泣嗎?也許只有閨女吧。

半晌,雪華想起自己一小時四十塊錢,已經哭掉客戶一塊錢了,不好再磨洋工,擦擦淚,問劉雯佳,裡屋還有兩箱子,可怎麼處理?劉雯佳拉著她到屋裡,眼睛紅紅,小聲道:“總留著這些東西,我爸就怎麼也走不出。您都看見了,一年多了,這屋子就常年門窗關著簾子拉著,他抱著我媽的舊東西,動不動就哭。這麼下去不行啊,還是得扔,屋子收拾得通透,門窗開啟,人才能振作。”

雪華沉吟了片刻,道:“他現在反應這樣激烈,強扔會傷著他的感情。我建議上網買幾個真空收納袋,這些衣服別看多,兩個收納袋一抽真空,就變成薄薄的兩片。到時豎著立在衣櫃裡,或者疊著放在衣櫃裡都可以。那也等於看不見,不會時時刻刻讓他傷心;但又保留了,給他一個念想。等以後他想通了再做處理,好嗎?”

劉雯佳喜道:“就這麼辦。”

雪華掏出手機,給她看自己在家裡用的收納袋的款式,告訴她買這種就可以,又便宜又好用。劉雯佳下單,雪華走出屋,蹲下,對老頭溫和道:“劉先生,這些衣服咱不扔。我幫您先疊起來,放到衣櫃裡,好嗎?”

劉先生抬起淚眼,愣愣地看著她。雪華見這模樣,也覺得心酸,把他攙到沙發上,他順從地坐下。她蹲下,一件件疊著衣服。衣服柔軟,散發著洗過又被收納在密閉空間裡的不甚新鮮的洗衣液香味。這麼私人的衣服,秋衣秋褲,小背心,胸罩,打底衫,每疊一件,雪華的心都被觸動著,像撫觸到逝者生前溫熱的肌膚。一個家庭最私密的傷痛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敞開,她虔誠地希望她的服務能夠帶來一些慰藉。

雪華把衣服收進衣櫃裡,紙箱騰出來,放清潔屋子時撿拾出來的不要的雜物:空點心盒,生蟲朽壞的堅果,陽臺許多死去綠植的枯枝敗葉,空花盆。她接著把窗簾卸下來洗了,把窗玻璃擦得鋥亮,屋子漸漸清朗了起來。

雪華接著收拾客廳,客廳進門處做了個鏤空的多寶格架當隔斷,裡面放著許多雜物:過期雜志,報紙,拆開一半敞著口的茶葉包,樣式醜陋的塑膠擺件,空手機盒等。雪華一一收拾著,擦著,沒想到擦到一處時,用來隔開每個小格式的木板居然塌了下來。雪華一驚,坐在沙發上的劉先生啞著嗓子道:“沒事,本來就是壞的,這架子很多年了。”

雪華小心地把小木板架回去,想了想,回頭對劉雯佳道:“如果方便,我建議你們換一個隔斷,不要再用這種敞開式的多寶格了,第一容易落灰,第二看著也亂。打成帶門的櫃子,進門處這一面的上半部分做出凹槽,凹槽上方釘上掛鈎,用來掛鑰匙和包之類的雜物,下方放隨手的雜物;中間做成鞋櫃;最下一層放拖鞋,一進門所有鞋子入櫃,換拖鞋,又方便又利落。現在這樣,拖鞋和換下來的鞋都堆在門口,又亂不方便。”劉雯佳聽著,頻頻點頭。

雪華收拾到客廳茶幾處,看到邊桌旁的牆面插著各種插頭和資料,線全攤在邊桌上,顯得很淩亂,又建議道,買個插排,再買個插排收納盒,將所有線入盒。總之,收拾屋子的原則是能收起來的絕不放在外面,這樣才不會顯得髒亂。劉雯佳又點頭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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