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所說的“非常之事”,主要是擔心會有隸臣妾和罪犯趁亂逃亡,畢竟與安陸縣隔著雲夢澤及長江,就是楚國江南地,儘管自白起破郢後,數十年來楚國一向畏秦,沒有大規模交戰,這一帶基本維持了和平,但時不時也會緊張一下。比如去年南郡就一度備警,澤中也時常會有些非秦非楚的盜寇出沒,亭部五兵齊備,亭長求盜也多提拔孔武有力之人擔當,是維護治安的基層樞紐。
這亭舍不大,就是個二進的院落,有一株落了一半葉子的老樟樹屹立,地上鋪著開裂的磚,舍人將喜帶入了專門接待官員的“東舍”,這大概是小亭部最體面的地方了,還擺放著一個矮案几,上面有慘白色的蟲蠟燭。舍中雖然器物略顯陳舊,但都打掃擦拭得很是乾淨,看得出舍人頗為細心。
離吃飯還有半個時辰,喜合上門後也無事可做,就坐在案几後,想趁著天還沒黑再看會書——樂作為下屬很懂喜的習慣,來通知他回縣裡,竟還順手帶來了郡中剛剛下發的《封診式》。
所謂封診式,便是秦國獄吏系統內部的文書,一般由廷尉下令整理,收集每年各郡上報的大案,擇其典型編撰在一起,再下發給各郡獄吏法官學習。每一篇都極其詳細,除了罪犯的手段外,連案件中的勘察、審訊、定罪等步驟,也都一一在冊。
今年的《封診式》共列舉了20個案例,從盜竊案到命案、逃亡案應有盡有,最吸引喜注意力的,還是名為“魏盜殺安、宜等”的一樁案子。
此案發生在秦國關中的故都櫟陽,一位士伍與兩名女子被發現死在高門宅第的一間屋子中,頭與頸部都有刀斬的傷口,現場留下了一件赭裙,也就是土紅色的衣裳,很像城旦刑徒的服裝。而死者的布衣、裙和襦,甚至連絝、履都被剝走了。
這個案子最初迷霧重重,多虧負責破案的“令史”日夜搜捕,這才順利偵破。原來兇手是一個來自魏國的俘虜,他被帶到秦國關中做隸臣,找到機會逃了出來,本來只想偷盜湊齊回魏國的路費,卻驚動了主人,於是他拎起室內的刀痛下殺手,跑出來後賣掉那些剝來的衣物,買了把大刀準備繼續作案……
罪人最後被判處“磔”刑,偵破此案的令史因功被推舉為郡卒史。廷尉和御史府便將此案記錄下來,公佈諸郡,以勉勵廣大秦吏學習……
讀完之後,喜心生感慨,倒不是覺得此案究竟有多奇,更離譜曲折的案子多得是,只是他看到破案令史的經歷,忽然想到了自己。
這位櫟陽令史已當了二十二年小吏,方得升遷,而自己呢?喜於今王四年時被聘為鄉吏,協助雲夢鄉嗇夫處理文書;六年,因“文毋害”而提拔到安陸縣城做令史,六後來又輾轉調去了同郡的鄢縣;十二年時,因為業餘能力過硬,對律令如數家珍,被縣令任命代為治獄……此後他去北方打了三年仗,運氣好一路大勝,爵位升到了大夫,回家鄉後做了正式的獄掾。
但五年過去了,喜再未得升職,安陸縣令很器重他,曾私下對喜說過:“喜君清正廉潔,精通律法,為人也厚道誠實。奉行公務時用心公平、對百姓也儀態端正有禮。再加上汝已爵至大夫,是有機會繼續提拔,到郡中為官的,只差……”
沒錯,只差一樁漂亮到能寫入《封診式》的大案,就能讓喜被郡裡看到其身上的才幹與勤勉。
要說喜沒有進取之心,那是不可能的,哪怕撇除升官的好處,他對自己的名字能被記入《封診式》也頗為期盼:喜很清楚,自己在家鄉雖受人敬重,但放在碩大秦國,仍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像他一樣的秦吏成千上萬,惜墨如金的史書絕不會為喜這種人落筆。
所以他只能將自家的小事,與國家大事記在一起,好證明“喜”和他的家人曾在這世上的痕跡,如此而已。
可若能偵破疑難重案,他的名字和事蹟,就有機會編入《封診式》,那樣的話,喜的故事就不再是他閒暇時隨手記錄的自娛自樂,而將被成千上萬名秦吏閱讀、記住……如今大王遇刺,戰端再起,作為邊境郡縣,南郡和安陸治安很可能成為大問題,這會不會是一個機會呢?
就在這時候,亭部門邊的狗又狂叫了幾聲,但很快就閉嘴了,大概是有避雨的人來投宿吧?喜正想得出神,被這聲音驚到,竟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恥!
“古人說過,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我以為,善治者亦無赫赫之名,秦國中心的櫟陽出了這種大案,這不是榮耀,而是當地獄吏的恥辱!”
在喜看來,能讓一地所有人,上到大夫,下至隸臣,都能受律法庇護,循規蹈矩,各安其份,這才是他理想中的社會。安陸的現狀就很好,喜做了獄掾五年,未曾興過大獄,各階層卻能井然有序,亭部也能維持治安,沒鬧出震驚全縣的慘案,這是他內心頗為自傲的。
哪怕,“縣中無事”並不是秦國官吏提拔升遷的參考條件……
“我寧可永遠不得提拔,名字也入不了《封診式》。”
喜低聲告訴自己:“只求不論風霜雨雪,安陸能一直平靜如常。”
這時候,院子對面的廬舍傳來嘈雜說話聲傳來,旋即又響起舍人憤怒的呵斥!噪音消弭了下去,變成了竊竊低語……
很快,老舍人叩響了門扉,喜開啟後,卻見他臉上帶著諂媚的笑,身邊跟著一個身著棕色深衣的妙齡少女,她垂著頭,雙手端著托盤食盒亦步亦趨,應是舍人的女兒。
喜的飯食很不錯,有精米白飯、清冽漿水,還有肉食,既然沒有超出接待的規格,喜便欣然頷首就食。
舍人打發女兒先離開,他則跪坐在席邊道:“院中來了群去縣城服徭役的黔首,像猴子般吵吵鬧鬧,擾到喜君了。”
秦國的規矩,不同等級的人居住在不同之處,喜能住進單獨的房間,車伕沾他的光住在副間,黔首、卒伍就得擠大通鋪,隸臣妾更可憐,只能蹲在馬圈牛棚。
“無妨。”喜停下了筷箸,忽然又想起遠赴燕趙的小弟,他心中生嘆,遂多了句嘴:“都是年輕黔首,其中不少人恐怕還是第一次遠離鄉里,風裡來雨裡去也不容易,只要彼輩不違法鬧事,亭部也勿要為難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