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煜日夜守在靈堂,孝翊也跟著一起日夜守著。兩個人幾日工夫就清瘦了一圈。蘭姨和阿沅反覆勸他們去歇息一下再守靈,並承諾,他們歇息時她們會接著守的,可他們就是不聽。阿沅又氣又心疼,氣的也跟他們一起守。結果,誰來弔唁,都見的到他們三個,孝子賢媳的美名倒是傳了出去。
韓夫人的突然離去,對孝翊而言,打擊並不比孝煜小。孝翊自幼失母,得韓夫人善待,養在身邊,在孝翊心中,韓夫人就是他的母親,他早就在心中起誓,將來要為韓夫人養老送終,儘管有孝煜在,這種事怕輪不到自己,可兩個人一起,幸福就多了一倍,不是嗎?如今,卻是再也等不到他盡孝心那一日了……
孝翊哭得比孝煜還慘,日日哭,眼睛腫的都快睜不開了。阿沅心中感嘆:“真能哭啊!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敢情他也是水做的不成?”知道他傷心,可整日哭,她跟孝煜都比不過。
守靈第五日,紹卿來弔唁,見孝煜神色很差,讓他注意身體,孝煜點頭之後便向一旁栽倒,阿沅眼疾手快,趕緊撐住他的頭,大喊一聲,可他就是不醒。
睡眠不足,脾胃虛弱,都可以透過睡覺、吃飯來解決。可精神打擊過大,該怎麼辦呢?孝煜這幾日強撐著讓自己跪在靈堂裡,他到底想證明什麼,又想讓躺在棺木中的母親知道什麼,阿沅不知道。進府這半年多來,母親和孝煜間關係淡薄,阿沅也有察覺。母親留給孝煜那封信她也有看過,字裡行間滿是愧疚。母親曾經一定擁有過非常絢爛的過往,否則無法解釋絢爛破滅後她始終無法接受的事實。人世真艱難啊。
眼下阿沅不知道能幫孝煜什麼,趁他睡著,她接著替他去守靈,像他一樣,日夜守著。
蘭姨坐在床邊喂孝煜喝湯。孝煜呆呆地看著蘭姨,突然開口道:“母親的過去是怎樣的?”
蘭姨拿勺的手一頓,看著孝煜一臉懇切,遞到嘴邊的湯孝煜也不張口,也許該跟孝煜說說了,蘭姨將湯勺放回碗中。蘭姨低頭沉默,片刻後,徐徐開口。
夫人自幼冰雪聰明,人見人愛,作為長女,五歲以前盡得琉璃郡主和韓大人無盡的寵愛。即使後來府中多了位小少爺,夫人也沒受過什麼委屈,天真爛漫地長到了十四歲。
自六歲起,夫人便跟著吳州清曇苑的沈黎沈先生學習識文斷字。十四歲那年春日的一個上午,沈先生帶著一位年歲也十四歲左右的男子來到清曇苑……
“那人便是白譯玄。”孝煜插言道。蘭姨嗯了聲。接著說。
自那以後,此後三年他們都在一處讀書,相處的極好。白家是吳州藥材行老大,兼之五代行醫,威望甚廣,唯一的缺憾是商戶出身,在世人眼中,商人終歸是下九流,在那些達官顯貴眼中就更是了。可琉璃郡主不這麼想,韓大人就出身商家,那時也還在經營酒釀生意,遂他們並未阻撓你母親和白家大公子的來往,反而樂見其成。對白家而言,五代經商,才出了白家大公子這一位有望進士及第的子孫,他未來的婚配自是馬虎不得。因著琉璃郡主的身份,韓家比一般商家高出了不止兩三截,自夫人出生後,很多人家就盼著結親,白家自然也欣喜這樁親事能成。兩傢俬下有個未成約的約定,待白譯玄十七歲那年參加完科考即拜堂成親。可一切都在夫人十六歲那年秋天陪琉璃郡主回永平府探望年老的長公主而改變了。
那年先帝登基不久,恰逢四海昇平,國泰民安,又遇上了三十年難見的北斗流星,先帝遂在皇宮設宴,請了在京府的所有宗室親眷,朝廷重臣的親眷,進宮同賀,就是在那次宮宴上,夫人遇見了王爺。
夫人自過完新年便一直急著回吳州,她想在白家大公子趕赴科舉前陪在他身邊,為他打氣。可長公主一直勸留,遂到陽春三月都快過了,才終於肯放她們回去。
回到吳州時,白家大公子已經去參加科考了,夫人便每日在家等著,隔三差五地跑趟白家,看看白家大公子回來了沒。一開始沒覺出異常,後來我們都覺出有些不對勁。從前一看到她,白家裡裡外外的人都很熱情,如今卻都躲著她,生怕見到她似的。夫人懷疑自己不在這半年多里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便去問韓大人,沒有答案,她又去試探著問白家人,依然沒有答案。在疑惑不安中,終於在八月中等回了白家大公子。高興地跑去白家,卻被白家拒之門外,還被告知,白家大公子已聘了當時吳州知州的千金為妻,不日將完婚。
突然間,一切都變了,夫人不知所措,琉璃郡主氣不過,去白家討要說法,卻被白家羞辱了一番。那時我們還不知道白家太爺為何那般趾高氣揚,一副白家大公子要平步青雲的姿態,大家都很生氣,唯獨夫人,始終不信,不信白家大公子會舍她另娶別人。她後來闖過十多次白家,誓要當面問問白家大公子,卻一次都沒成功,最後那次,她爬牆欲入白家,不幸被白家僕人從牆頭打落,摔傷了腿,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才好。
她整日以淚洗面,恨自己只能躺在床上,甚至恨琉璃郡主帶她去了永平府,要是她沒離開,一切就不會改變。那段時間,整個府裡都很壓抑,琉璃郡主也病了。
白家大少爺最後還是娶了知州大人的千金。自那年蕻縣一別後,他們再未見過,沒想到,那次竟成了永別……
之後半年,夫人甚少外出,大半時間望天半日,偶爾看書寫字。一日,在長公主身旁侍候的衛嬤嬤專程從永平府前來,名曰奉長公主之命前來探望郡主,實則是來為夫人提親的。夫人那時心灰意冷,早已不在意任何事,因著自己的事,家裡變得雞飛狗跳,她也想逃離家裡,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便應了婚事。
雖不是明媒正娶,但王爺並未委屈夫人,一入府便封了夫人,若非宗室內眷的品階有規定,王爺倒是想封側王妃的。直到你出生後兩年,夫人都過的甚是安逸。可老天爺總是愛捉弄人。那年祈神節,夫人去了歸雲寺,參拜完四處閒遊時,無意間聽到某位官家女眷提到了白家,便駐足聽了會兒。結果聽到些當年事情的蛛絲馬跡。
夫人一回府就找王爺詢問,王爺也是硬性子,兩個硬性子碰到一塊兒,事情只會變的更糟。自那以後,夫人便與王爺決裂了。不再去前廳用膳,一年中除了極個別的日子,也不再出門,王爺也不再踏入這裡。這裡像座孤島一樣,與整座王府隔絕……
當蘭姨說到母親與父王的時候,孝煜隱隱地便知道事情會朝著什麼結局而去。
“一直不明白母親為何不願親近我,原來……原來她是厭棄我,我的存在,是他的屈辱……”
“不……不是的,她是在乎你的,只是她不知道怎麼在乎你,她一直都是愛你的……”
“或許吧,但她是厭惡我的。如果不是厭惡,又怎會這麼多年都不願親近,我是她的孩子,親生的孩子啊……我不會恨她,就像她希望的那樣,我會忘了她。我是她的痛苦,她也是我的痛苦……我們是該忘了彼此……忘了才能活下去……”
“她沒有厭惡你……她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你……你不知道,你小時候睡著的時候,她常常跑去看你,說一堆自責的話。你在寧州那幾年,她常常夜裡睡不著,嘟囔‘孝煜在那邊還好吧?沒出什麼事吧?’王妃那邊給你說過很多次親,她都替你擋了。她常說,她這一輩子已然這樣了,就希望你能按著自己的心意娶個心儀的姑娘,開開心心地生活……你能娶阿沅,沒有她去找王爺說情,你怎麼可能娶到阿沅……”
蘭姨說的泣不成聲。孝煜心裡翻江倒海,這些事情,除了娶阿沅母親去找過父王,其他的他都不知道,或許還有更多他不知道的……
在靈堂守了近兩個時辰的阿沅擔心孝煜,中途起身回屋去看他,聽到蘭姨正在跟孝煜說著什麼,便打算等會兒再進去,卻在聽到“夫人遇見了王爺”那裡駐足。她承認她是好奇才聽的,卻聽著聽著,跟孝煜一樣難過起來。古書上常說,人間悲苦,離散聚合皆平常,唯離散乃人世至悲。從前不以為然,現在才明白過來,誠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