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這世上從來不乏夜行者。
夜行者,出於各種目的,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為彌補白天的過失而出現在黑夜的人是失敗的,只能算是白日的淘汰者,被丟到他們所以為暗無天日的時間之洞裡,以為黑夜是綿綿無絕期的,是來得及拾起遺落的,是能夠藉助他人沉睡的時刻達成比漫長白日更多的成就的,直到黑夜過去,太陽復又出現,才發現黑夜也轉瞬即逝,黑夜來臨前的安然自若不過是自我安慰。
真正的夜行者是為黑夜而生的,黑夜於他們不是白天,黑夜有黑夜不同的意義。黑夜消退了他們的皮囊,白天的時候他們或是慵懶的,或是壓抑的,或是一樣的勤勉的,然而一到晚上他們就解脫了,他們是自由而狂放的,他們是神經緊繃的,是尋找獵物的。他們沉溺於狂歡中,狂歡或是肉體的,或是精神的,或是血肉橫飛的,總之是令人興奮的。他們從悄無聲息到喧囂復歸至悄無聲息,是豹子似的。
趙佶不是豹子。他既不會武功又無人保護,照理說該是個貓;可惜他是細瘦而脆弱的,是跑不過王初梨的寵物貓的,因此他不過是個人。大多數人類是不適宜在黑夜生活的,黑夜於平庸的人類是過於危險的。沒有王烈楓保護的趙佶隨時可能遇險,這一點,他是知道的。
於是趙佶又碰上麻煩了。
他實在沒想到,今天也只是照例吃了東西,散散步吹吹風乘個涼(乘涼好像是夏天的詞呢——現在已經很冷了,死了可能會更冷吧,他想),走到橋邊,準備邊走邊吃栗子的時候,突然就被襲擊了。
王初梨的箭,閃著寒光,卷著烈風,朝著他的喉嚨——
鮮血順著被撕裂的皮肉,扯開似的飛濺出來。
他這輩子還能吃上熱的栗子嗎?
“當!”
是兩種的金屬相碰撞,發出的巨大聲響,相持了好一會兒,抓撓似的,發出爆發出火星的,叫人無法忍受的刺耳聲音。
咣噹。
兩支箭折成四段,在趙佶身後幾步處,跌落在地。
趙佶呆立在原地。
箭從他的脖子處擦過去,隔著衣服,蹭破了皮肉。箭是冰冷的,箭過後卻是滾燙的。
王初梨的箭所指的目標,乃是射往趙佶的一支箭。
“往西三步。”她說,“樹上有人。”
“西是哪?”
“往左三步。”
趙佶照她說的做了。
她嗖地一箭過去。
弩箭閃電一樣劈過去,劈過層層疊疊的樹葉,折斷一根根樹枝,獵犬似地往裡撲,撲進深不可測的黑夜,驚起蝙蝠和鳥,自樹的頂端出現。
然而就這樣一支箭過去,卻沒有聽到別的聲音。也沒有箭落地的聲音。
王初梨放下了手,神色凝重地看著那個方向。
趙佶聽著自己的呼吸聲。然後他問:“是跑了麼?”
王初梨點頭:“但是箭不會偏。”
“死了?”
“怎麼會?我想問問他的來頭,沒想到他還能跑——”王初梨朝上伸展著雙手,然後鬆鬆垮垮地放下來:“算了,再深究,可就趕不上今天的劇啦。”
“……咦?”
王初梨笑嘻嘻地:“怎麼啦,在想我怎麼沒有追上去嗎?”
也許完顏晟可以稱得上是隻豹子。他生在長白山,長在長白山,自記事起就沒生過病。契丹族在琴棋書畫上或許欠缺些,射御騎是絕對精通。
完顏晟身材高大,結實有力,站著的時候很少有人能平視他,可惜他總是跪著。他膚色偏深,五官硬朗,一雙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看起來非常精力旺盛。實際上他的思想並不複雜,而且非常喜歡小孩子。可女真族的小孩子見了他,往往像見了凶神似的總是哭,他只得悻悻地將他們放下,小孩子馬上躲到父母身後。
完顏晟運氣一向不好,因此對於惡意是習以為常的。從投胎開始就輸在起跑線,沒當成太子。好在他神經大條,不覺得憤恨,他確實從小就打不過自己兄長,也就服氣了。
一年前,恰逢女真上元節,他閒來無事,想到了自小就開始策劃的南下行動。周圍人總說漢人的食物很好吃,饞了很多年的他一念及此,乾脆鑽了個空子,帶了堆盤纏溜出來,一路南下到了汴京,準備體驗幾天漢人的生活然後回去。
然而他覺得他們有點突破自己的底線。
初到汴京,沒來得及歇腳,一位老太太就在光天化日下倒在他的車前。
他十幾年的騎馬經驗告訴他,這馬車可絕對沒撞到她,然而人們紛紛圍了過來,老太太抱著他的大腿大聲嚷嚷:“我摔壞啦!我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