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雪蠶扶著太后回了隆祐宮。太后走路一向是穩穩當當的,皇帝情況危急,讓她不得不保持母儀天下的威嚴。但若一直是對於名利無所追求的人,是斷然不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只是這代價過於沉重了,她所面對的突然死亡的次數太多,沒有一次不是天翻地覆。先皇駕崩時候時是三十多歲,而現如今皇上不過二十有餘,尚未有子嗣。
這樣想著,忽地一陣眩暈感泛上來,心臟咚咚直跳,她打著哆嗦,虛汗不停地往外冒,眼前的景色繚繞著,變作發紅的一團漩渦,沉重地往下翻卷著要將她往裡拉扯,太后的腦子嗡地一下,整個人猝然往下倒。身旁的宮女見了,嚇得臉色比她更為蒼白,好幾個人趕忙上前扶住她,將她往床邊帶,口中不斷道:“太后,您累了,就趕緊歇一歇,吃點東西吧!”
太后被扶到了床邊,扶著額頭,雪蠶又是捶肩又是掐太陽穴的,半天才讓她緩過來。太后的呼吸微弱,臉如同殿外屋頂上的雪一樣白得透明,將要融化而偏生不化的樣子,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樣子,冬天即將過去,春天又遠未曾來臨,正是最絕望的時候,一切都不在正軌上——雪蠶端來了一碗甜湯,是紅彤彤軟綿綿的一碗赤豆糖粥,豆沙綿軟清香,桂花糖漿畫龍點睛,整個一碗粥香甜順滑,湯汁粘稠,有調和食氣、清潤滋補之作用。雪蠶道:“太后娘娘,您一直未曾好好用膳,加上心情低落,這樣下去身子怎麼受得住呀?實在吃不下飯,太后就將這一碗甜湯喝了吧,至少不會導致體力不支而暈厥呀。”
太后勉強喝了一口湯,嘆了一聲,道:“先皇駕崩,哀家姑且可以讓先帝長子繼位,然而事到如今,皇上僅僅在位十五年,竟和先皇有了同樣命運,而他至今都沒有子嗣。這難道不是一種詛咒嗎:對大宋王朝的詛咒!這詛咒,世世代代相傳地延續了這許多年,在即將被遺忘的時候又再度出現,皇上終究還是沒有逃過。”她說著說著,聲音和手都在發抖,“皇室裡什麼東西沒有,偏要先下手為強,讓皇上受此大難,現在都沒有找到救皇上的方法,這些太醫都是幹什麼吃的,天下有名望的太醫都聚集在皇宮中,難道一個能治的都沒有嗎?”
“太后別這樣想。”雪蠶跪在她身前,舀了一勺湯,安慰道:“皇上不會有事的,現在也只過去了半日,辦法一定是會想到的。曾經先皇沒有經驗,才會救不過來,那也延續了七日有餘,而今無常甘願為皇上續命,一定能夠撐下去的。”
太后垂淚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無常雖是個小孩子,畢竟還是受過了特殊的訓練,壽命比一般人要短許多,只怕是也撐不了太久,最多也就幾個月……皇上,皇上本該萬壽無疆的啊。可是他卻一個子嗣都沒有,怎麼會,二十多歲的人了,一個子嗣都沒有,他的母后究竟對他做了什麼,那個劉皇后,又是什麼樣的妖孽啊!要不是這劉皇后作妖,要不是……要不是……唉呀。”
換作十幾年前,她這樣清淚漣漣的樣子,換作是誰都會心動,眼淚是她的武器,是她美貌和心智的加成,是刻意示弱,沒有一次出自真心。然而現今她不必流淚了,她只需要說出來,或是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夠了——眼淚變作無用的東西,在無用的事物裡才能夠展現出一個人真實的心性,因為沒有人在乎。
雪蠶開口哄道:“太后,別傷心了,您一夜沒睡,吃完這碗粥先睡一會吧。等到皇上醒了,咱們讓他多多地生。劉皇后如今不是被關押起來了嗎?這可是謀逆的大過,一旦罪名坐實,她連復寵的機會都沒有。”
太后嗤了一聲道:“她自然不會再有機會了。寵冠後宮不是什麼壞事,哀家當年也並不是沒有經歷過。只是當著這樣的名號,就應該有相應的產出,應該溫柔賢惠,像之前的孟氏一樣。更應該為皇室多多誕下子嗣才是,哪怕一兩個也好。可是事實上呢?皇上整日整夜寵著慣著的,竟是一隻下不出蛋的雞!哀家也逼迫過他,可是在別的宮裡,他竟能夠晾著那些妃子,自己獨坐一整夜,真是想氣死哀家……這個劉皇后,其心可誅,死不足惜。”
說到這裡,太后似乎覺得好受了許多。她沉默了一會。在沉默的檔口,雪蠶見縫插針,又餵了她幾口甜湯。太后慢慢地嚥下去,在勺子再度送過來的時候,她擺了擺手,一皺眉頭,雪蠶便不敢再送了。太后坐在床沿,低嘆一聲,道:“只是,還不知道還有沒有‘之後’了,就像哀家剛才對童貫所說的那樣,雖然表面上所有人都在為救皇上而奔波勞碌,背地裡卻已經將他厭棄,將也許會晚來幾十年的事情提前擺到了現在,一個個地都有狼子野心,搞得整個皇宮皆知了。這也是管不了的事情。你們下去吧,哀家確實累了,想一個人稍微休息一會。雪蠶,你替哀家去告訴眾人,哀家乏得很,一個時辰之內,不許任何人進來。過了一個時辰,要是哀家沒有醒,你就進來將哀家叫醒,哀家得去看看皇上情況如何了。”
雪蠶道:“是。”她吩咐著自己管的兩個小宮女,“銀翹、連翹,你二人在此好生伺候著,別弄出些聲響,再把安神香點上,火爐裡添上些火,留神別讓它滅了。”
銀翹、連翹點頭,於是雪蠶退下,到輕輕關上門,吩咐左右侍衛道:“太后剛才說了,一個時辰之內不許進人。任何人都不可以打攪到太后休憩,明白了嗎?”雪蠶盯著侍衛,要一直等到他們點頭說“明白了”才放心。
宮裡頭規矩多,使她養成了做事要再三確認才敢放心的習慣。她怕。怕得久了,自己的恐懼就轉變為了對於他人的壓迫,人人在高壓之下生存人人自危。雪蠶生得乖巧,臉型是圓潤的鵝蛋狀,臉上的每一個地方都是鈍鈍的,沒有鋒利稜角的,這樣的舒適的長相很是受著長輩的喜愛,是沒有攻擊性的漂亮,又是像雪蠶這樣能幹的宮女,才進宮三個月,太后就喜歡得不得了,總是叫她侍奉左右,一邊離不開她,一邊又說著要給她找個好人家嫁出去,就是這樣一邊覺得她適合男人,一邊又覺得她服侍自己這樣的女性長輩來得更好,這就是她的價值。
誰料雪蠶走到一半就碰上了童貫。童貫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烏壓壓的黑色官帽一顛一顛。他的臉保養得粉嫩光潔,氣色極佳,且平時都是不緊不慢的樣子,這次跑來竟是氣喘吁吁的,似乎是直奔著太后隆祐宮而去,急得不行的樣子。
雪蠶平日裡就看童貫不甚順眼。她一向覺得自己服侍太后是義務,而童貫就有著自己的打算;畢竟也是管事太監,該管的事情不管,不該管的事情總是要參一腳,看著總有些危險,儘管這些危險應該落不到自己頭上,但對著太后有所圖,總讓她心裡不適。於是雪蠶向著童貫不懷好意地輕聲道:“童公公,什麼事這麼著急啊?”
童貫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抬頭見雪蠶的在自己面前,且聲音刻意壓低,頓時明白自己還是來晚了一步,心裡哀嘆了一下,又重新燃起十萬火急下的鬥志,道:“雪蠶姑娘,太后已經睡下了嗎?”
雪蠶眼睛一眯,道:“太后睡沒睡著,關你什麼事?”她略一思忖,眼睛一亮,道,“不是太后讓您去找劉大人嗎,這事您辦了嗎?”
童貫道:“還沒辦完呢,跑到半路的時候,碰上了更加重要的事情,所以我——”
“更加重要?”雪蠶冷笑一聲,道,“太后吩咐你的事情,就是當下最緊急的事情,你非但不去做,反而說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你這是公然藐視太后嗎?”
“不是的,雪蠶姑娘,你聽我……哦不,算了,你讓我進去和太后說!”童貫急得手口並用,他知道這裡離太后隆祐宮很近,不敢遠遠地就那麼大聲,於是在刻意壓低了聲音的情況下就只能加大了手部動作的幅度,他一著急就搓手,搓得手都要冒煙起火。
“不行。”雪蠶斬釘截鐵地搖頭道,“有什麼事情,等太后醒了再說,此時閒雜人等一律不許進入。”
“就這一次!——雪蠶。”童貫道,“太后一定睡下了沒多久,是不是?太后心中如此憂慮,也不可能沾床就立刻睡著,我現在進去,太后一定還醒著,還來得及,我要稟報一件事,這件事真的很急,八百里加急,雪蠶,讓一讓,讓我和太后說說話!”
他說著,就要推開雪蠶。然而雪蠶偏就要和他過不去,橫眉冷聲道:“不行,這是太后的命令,就算你是皇上都要遵守。你要麼在這等著,要麼就先去把太后安排給你的事情做了,否則這樣貿然闖進去,可是雙倍的冒犯了。”
童貫氣得說不出話,深深吸了一口氣,長嘆一聲,道:“那實在對不起了,雪蠶,我今天必須就得進去。”他的手徑直推過去,推到雪蠶的肩膀上,直接將她推得一個趔趄,站立不穩,砰地一聲跌倒在地,低聲怒叱道:“童貫,你反了嗎?”
童貫沒有理會她,徑直朝著隆祐宮走去。
雪蠶看見他輪廓清晰的側臉,頜角清晰,面部流暢,往下臉型收緊,眉眼上挑,額頭寬闊飽滿,顴骨高、顴弓窄,全臉充滿銳角,與雪蠶圓潤的五官形成鮮明對比。他的嘴唇很薄,形如花瓣,嘴角總是下垂,是悽苦之中開出的花朵。他的容貌細緻、濃烈,溫文爾雅又氣勢十足,異常奪目,多一分太多,少一分不足,即便是青壯年的小夥子和他相較,也未必能夠贏。有幾分氣質的男孩子尚有一戰之力,而單憑花俏美貌,不是過於寡淡就是失之粗劣。是憂鬱、敏感、陰柔、妖媚的美麗少年的樣子,是衣冠禽獸,斯文敗類。
“童貫——”雪蠶低聲罵道,“你和麵首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