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腕錶,已經快十二點了。我本來帶了一個麵包做午餐,但早上經過車站附近一座天橋的時候,我把它送給橋下的一個乞丐了,雖然,後來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想要的並不是麵包,而是現金,可我也不好意思再拿回來了。其實,我大部分的時候都很吝嗇,因為我曾經的生活還不如乞丐——乞丐還能討到東西,可我連乞討的地方都沒有。我會那麼做只是看到那個乞丐的腿是瘸的,不知為什麼,他讓我想到了父親。
我從沒見過父親。
父親死於一場意外,沒人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就連唯一在場的二哥也不太清楚。那日,二哥正在九山上的窯洞裡把素燒好的胚一個個從層板上撤下來,忽然聽到父親急切地喚他:“二虎!二虎你在哪兒?”
二哥吊出個腦瓜子兒,不慌不忙地回答:“我在這兒呢!啥事兒?”
“快跑!窯要塌了!”父親著急地喊道。
二哥一聽,扔了素胚,撒腿就往外跑,出了洞口他才意識到父親還在裡面。父親是天生的長短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陶鎮的街坊們當面叫他劉大碗,背地裡都喚他劉大瘸子,他走路尚且不利索,更何況跑,二哥轉身又要回窯洞裡幫父親,父親見狀,忙揚手大喊:“別進來!快退遠些,快呀!”父親拖著瘸腿,啪噠啪噠,像只企鵝似的左搖右擺,步子邁得誇張又滑稽。二哥猶豫了一下,突然,轟隆一聲,窯塌了。一切只在剎那間,畫面最終定格在父親傾斜如胡地彎弓射大雕的身影上。瞬息間,眼前只餘一堆磚土,和砰然升起的嫋嫋塵煙。
時近清明,母親摘了艾蒿要做青團,大哥在家擔水,架鍋,幫忙一些力氣活兒。九山上人本來就不多,正午時分,就算有也都回去吃餉午飯了,二哥喊破了喉嚨也沒人答應,他一邊哭,一邊喊,一邊徒手刨土。等人發現的時候,二哥已然成了頭發了瘋的小老虎,眼中泛著紅光,兩隻爪子鮮血淋漓,他渾然不覺,只是像土撥鼠似地使命地刨呀刨,眾人勸他不聽,拉他不住,到最後,四個大漢合力才把他按住。
父親走了,那時我才半歲,瞎子預言我“不出六歲,雙親必亡”的判詞已經兌現了一半。陶鎮人都嘆息,可憐的劉大碗還沒聽到閨女喚他一聲爹呢!哪怕是口齒不清,嘚嘚噠噠的一聲都沒有。
兩個七八歲大的雙胞胎男孩在候車室裡你追我趕,嬉戲玩鬧,也不知他們的父母是誰,由著他們滿場跑,連續兩個鍾都沒停一下,絕對是跑馬拉松的好苗子。
臨近發車時間,候車室裡的人慢慢多了起來。突然,啪地一聲,其中一個孩子絆倒了我的三腳拉桿箱,連人帶箱撲倒在地,哇哇大哭起來。我忙扔下手中的漫畫書,把他扶起來,說道:“小朋友沒事兒吧?小心點兒……”
一個尖細的女高音直刺後背:“誰不小心啦?自己的破箱子擋道上,還怨別人不小心?”說著在禁止吐痰的告示牌前呸了一口,回頭一把拉過那孩子,宛如川劇變臉般,眨眼就從一張尖酸刻薄的潑婦臉換成了一張舐犢情深的慈母臉,語調三百六十度急轉,“兒子,快讓媽媽看看,有沒有傷著?哪兒疼?”
我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拉桿箱,除去少了一個輪子,其他地方也沒破呀?怎麼就成破箱子了?我本來想為我那個無辜的箱子辯護兩句,順便解釋一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想了想還是把話嚥了回去,有些人,講不清;有些事,道不明。好在那孩子還算誠實,搖了搖頭,只說自己想吃糖。
“好!媽媽有你們最愛吃的小熊糖,走!”女高音一手牽一個孩子,走過我的拉桿箱時,很不屑地在上面踢了一腳。
我站起身,正準備要為我的拉桿箱發聲,一旁的老大爺先開口了:“我說這位女士,人家姑娘好心扶了你的孩子,你不感謝人家就算了,怎麼還踢人家的東西呢?”
女高音陡地止步,轉過身,眼珠子一鼓,張口又回到了剛才的高八度:“我踢它怎麼啦?要不是她的破箱子,我兒子能摔著嗎?”我心道不好,這事兒怕是沒法善終了。
“那是孩子不小心,怎麼還怪到別人箱子頭上了?”大爺說。
這下老大爺算是捅了馬蜂窩了,女高音佈滿黃褐斑的顴骨因為憤怒橫突了出來,強行擴張的眼眶裡眼珠子縮成了兩顆豆豉,餘目盡是渾濁的眼白,兩片薄薄的嘴唇像紙片一樣翻得飛快,“我家孩子怎麼不小心了?你是不是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我問你:這是不是一條道兒?這道兒是不是讓人走的?是不是因為這破箱子擋道上,我家孩子才摔了?我怎麼就不能怪它頭上了?”打快板繞口令也有換氣的時候,女高音吸了一口氣,忽然小眼珠一漂,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再說,我踢的又不是你的東西,你幹嘛在這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你這麼替她出頭,莫不是看上人家了?”
此話一出,整個候車室都熱烘了,有好戲看,乘客們紛紛圍了過來,臉上掛著沒來由的興奮。
老大爺被氣得臉青一陣紫一陣的,坐在旁邊的一個壯漢,看起來應該是大爺的兒子,倏地站起身,衝到女高音面前,眼紅喉急地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女高音個子不高音量高,且甚有膽識,胸一挺,兩坨肥肉幾乎抵到壯漢的腰上。“怎麼著?又來一個!老孃怕你呀?”
“候車室是你家呀?還是運動場呀?你當這過道是你家孩子的跑道呀?”面對如此赤裸裸的挑釁,壯漢眼露兇光,食指指向女高音的鼻子,“別以為你是女人,老子就不敢打你!”壯漢大概被氣急了,沒控制住力道,手指竟真的戳到女高音的鼻子上了。
女高音不幹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搶地起來:“打人啦!打人啦!快來人啦!光天化日之下,我們娘仨要被人打死啦!”兩個孩子被嚇得大哭了起來。
不一會兒,跑來一個男人,大圓臉上架一副大圓眼鏡,中分頭,中等個子,身板敦實。他隔在壯漢跟女高音中間,抬起下巴,又舔了舔嘴唇,底氣不足地說道:“欺……欺負女人和孩子算……算什麼東西!”
“那你來呀!”壯漢把藍格子襯衫脫了,只留下一件白背心和半身脹鼓鼓的肌肉,一副隨時要出拳頭的架勢。
混亂的場面終於引來了車站管理人員,“吵什麼!”身穿制服的中年男子喝斥道。
救命的廣播聲來得正是時候:“尊敬的旅客朋友們請注意!尊敬的旅客朋友們請注意!由深安開往春江的5064次列車已經到站了,有乘坐5064次列車的旅客,請攜帶好隨身物品,到第二候車室二號檢票口檢票……”
看熱鬧的人四下散去,管理人員把僵持的兩人分開,粗聲喝道:“還站在這兒幹嘛?不上車啦?”
雖然怒氣未消,可誰也不想誤了火車,更不想被請進車站保安室去。圓臉男人拉起坐在地上的女高音和兩個孩子,壯漢扶著老大爺,各自分頭走了。
候車室一下子冷清了下來,我的心還在怦怦地跳。二十號、二樓、二號候車室,二號檢票口,一個接一個的二,這都是不祥的訊號。他們可千萬不要湊巧坐在同一節車廂裡,車廂號千萬不要是二號或者十二號。
我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瘸腿拉桿箱,心裡嘆了一口氣,嘟囔道:“都是你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