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後,小學還沒畢業的大哥輟學了,挑起了父親燒陶製瓷的擔子。
父親名叫劉大碗,他名副其實,陶鎮方圓百里數他的碗燒得最好,胎體輕薄,釉面通透,花紋精緻,多大都沒一點兒變形,一說陶鎮的碗,無人不知劉大碗,手上功夫自是一絕。大哥跟在父親身邊三年有餘,已經把父親的手藝學了個七八成,父親雖然走了,但“大碗瓷器”的鋪子還在,一些老主顧見大哥做的瓷器跟父親做的一樣,也都放心地繼續訂貨,因此日子也還過得去。
平日裡,母親帶著我在家守鋪子,二哥和三哥上學,大哥一個人在窯洞裡忙上忙下。有一次,鎮上醫院食堂訂了五十副碗碟,幸好遇上暑假,二哥不用去學校,可以一起上窯洞幫忙。那天,大哥跟二哥忙到快天黑了才回家,母親讓他們趕緊去河裡洗澡,快些回家吃晚飯。
東大街臨九河,男人們大多去九洞橋下洗澡,夏天的傍晚,九洞橋下總是跟趕集一樣熱鬧。九洞橋下水位深,小子們水性不比大人,再說他們反正也不怕光腚子,隨便在河邊哪裡洗都行,不怕遠的,還可以去西南邊的柳江。二哥一來仗著自己水性好,二來他也上初中了,半大不大的人,在人來人往的河邊光身子,也開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跟著大哥一起去橋下洗。
九洞橋,顧名思義,有九個橋洞,靠東大街的那個洞鋪高了石板,專做更衣之用,石板上還砌了幾條石凳,給大家放放衣服和香皂什麼的。大哥二哥到得晚,許多人都已經洗好準備回去了。二哥是個急性子,大哥才找了個位置,把衣服和香皂放下,二哥這邊早把自己剝了個精光,亟亟地就要往水裡跳,正巧從下面冒出一個腦袋瓜,二哥忙止住了手腳,定睛一看,居然是他的冤家趙建成。
趙建成原是大哥的同班同學,長得白白淨淨的,同學們送他一個外號:趙二孃。有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趙建成笑話我父親是瘸子,還模仿父親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路,那滑稽樣引得其他同學哈哈大笑。二哥氣不過,威脅趙建成說:“趙二孃,你敢再叫一遍,再做一遍,信不信我揍你?”那趙建成比二哥大二三歲,個子比他高出一個頭還有多,當然不怕他,一連喚了三聲劉大瘸子,又像拉線木偶一樣,走一步搖一下肩膀,縮短了兩寸的右腳還誇張地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動作雖然做作,卻準確地抓住了精髓,不去演戲真是可惜了塊好料子。二哥怒火中燒,一腳踢在趙建成小腿上,卻沒想到他是個中看不中斗的,竟然一下就跪倒了,不巧右腿正好撲在一顆尖頭石子上,膝蓋頓時被戳出一個窟窿眼,血流不止,差點把他變成“趙大瘸子”。後來,趙建成爹孃鬧到家裡,父親又是賠錢又是賠禮道歉,才把事兒給了結了。
由於有前怨,二哥跟趙建成倆人遇見雖不致於兵刃相向,卻也絕對是相見不如不見的。趙建成一扭頭向左遊開了,而二哥也是正眼不給一個,向右橫跨兩步,一頭扎進水裡,便跟放生的泥鰍一般滑溜開去,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一道殘陽鋪在水中,像潑灑了一大片橙黃的橘子汁,河面璀璨閃亮。河面上,一個揹著斗笠的老船伕站在一艘高篷漁船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划著漿,從九山那頭緩緩地朝鎮子方向划來,為船伕開路的還有立在船頭的一隻麻灰鸕鷀。九洞橋下,一個小腦袋瓜如浮球一般,一會兒鑽進水裡,一會兒浮出水面,如此迴環往復,不消片刻,已經從一洞游到了九洞。傍晚的河水很清涼,在裡邊泡一泡,伸伸手腳,轉瞬便能刷去一天的疲勞和汗水,令人舒暢愜意。大哥沒往九山那邊去,卻也繞著二洞和三洞遊了幾圈,正準備回去一洞取香皂洗邋遢,二哥已經從九洞回來了,他懶懶得仰浮在水面上,四肢開啟做成了個“大”字。大哥拍拍他的胳膊說:“我先上去抹香皂了,你也快點兒,娘等咱回家吃飯呢!”二哥嗯了一聲,還是一動不動。
忽然,一洞裡傳來一個聲音:“誰拿了俺的香皂?”沒人搭理,他又抬高了聲音,“香皂好好地在俺衣裳邊上,咋就不見了呢?誰拿了?”
二哥一個挺翻身,跟大哥四目相視一下,也隨著眾人上了石板。陶鎮雖是個窮鄉僻壤之地,可這等偷雞摸狗的事兒卻是不多見的。說話的人是林木匠,做得一手好木工,陶鎮方圓幾里不敢講,至少這鎮子上,一半人家的傢俱都出自他的手。
“你會不會記錯地兒了?”大碗瓷器對門賣豆腐的老王說道。
“我絕不會記錯,就放在俺衣裳邊上。”林木匠堅定地說。
豆腐老王思忖片刻又說:“是啥樣的?大夥兒都幫著找找,就這麼大點兒地兒,它還能自己長腳走了不成?”
“綠色的肥皂盒,淺黃金銀花香皂,今兒才新買的,還沒用過呢!”
大哥和二哥怎麼都想不到,那肥皂盒真的長了腳,自己躲到他們的衣裳裡去了,更糟的是那盒子裡放著的還是他們用荷葉包裹著的硫磺皂。實憑實據,任他們倆有千張嘴也說不清楚,二哥那個爆脾氣,哪裡受得了那般冤屈,當下也耍起了狠,臉紅脖子粗地犟道:“不是我們拿的!說不是就不是!誰稀罕這破盒子!”說著,抓起那翠綠色的肥皂盒就往地上砸,好在那塑膠盒子耐摔,像離了水的魚兒似地在地上彈跳了一陣兒便躺平了。
林木匠氣得直跳腳,“我告訴你二虎子,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你再怎麼硬脖子跟我犟也沒用!今兒這香皂你們賠也得賠,不賠也得賠!”
橋底下鬧成了一鍋粥,不知誰把母親叫來了,一堆光膀子光腚子的大老爺們兒手忙腳亂地趕緊穿衣服。
林木匠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說與母親聽了,母親轉頭問大哥:“你拿你叔的香皂了嗎?”大哥搖頭,她又問二哥,二哥眼裡還布著紅血絲,指著他們放衣服的地方,哽著嗓子道:“我跟大哥把東西放那兒就下河裡了,聽他說丟了香皂前,我們還在水裡,壓根兒就還沒上來過。”
母親聽完回頭對林木匠說:“他叔兒,他倆都說沒拿。”
就這麼一句話打發了?林木匠自然不買賬,“他倆說沒就沒呀?那這香皂盒為啥就跑他們衣裳堆裡頭去了?”
“他倆不是說了嗎?他們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乾的。”母親冷靜地回答道。
林木匠呲了一聲說道:“大妹子,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他倆就倆毛頭小子,說啥你都信呀?你憑啥這麼篤定他們說的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