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院牆,我又回頭立定在鐵門口,一邊嚼著玉米棒子,一邊怡然自若地欣賞我家的新屋。
嫂子嫁過來的時候,二哥去當兵了,他退伍歸來後,原本就擠擠巴巴的小木屋便更不夠住了。後來,大哥和二哥倆人商量了一下,在木屋旁邊蓋了座青瓦房,瓦房不大,四四方方的,一條三尺六寬的通道連線著前門和後門,後門的左手邊是大哥大嫂的臥房,右邊那間是為他們將來的孩子準備的;前門的左側是堂屋,右側以堂屋為單位,分成均勻的兩等分,靠門的那一半是伙房,另一半則是一個四方天井,天井中央擺了個大水缸,水缸裡漂著半缸碧綠的浮萍。陶鎮大部分人家的水缸都是棕黃色的粗土陶,可大哥燒的是晶瑩剔透的白瓷,上邊還畫著栩栩如生的荷花和我喜歡的長尾巴師公魚,大哥原想著給我養幾條魚,可我說什麼都不願意養,也不許別人養。六歲那年,我養過三條世界上最好看的師公魚,魚尾巴擺起來跟扇扇子似的,我花了無數心思裝扮魚缸,天天去井裡扯最嫩的絲草餵養它們,可最後還是留不住。既然無論如何都是死,又何必徒費心力?從此之後,任何比我死得早的寵物,我都絕不再養。嫂子覺得水缸空著也是空著,每次遇到便宜又新鮮的魚,就買幾條回來放在裡面養著慢慢吃。
青瓦房建好後,我和二哥還有三哥仍舊住在木屋裡,準確來說應該是睡在木屋裡,因為吃飯、看電視、下棋玩撲克什麼的都是在青瓦房堂屋裡進行的。青瓦房裡,我最喜歡的就是那一方天井。那就像一個天然劇場,每天每時每刻都上演著不同的情景劇。天晴時,陽光從一方無聲無息地移到另一方;微風細雨時雨聲滴滴答答;大雨的時候嘩啦嘩啦,有時候還雷電交加,就像交響樂一般。最有趣的一次是雨點敲打著浮萍,嫂子買的兩條大鯉魚倏地上演了一出鯉魚跳水缸,離了水的鯉魚在天井裡叭叭叭地又蹦又跳,滑稽又好笑;冬天下雪的時候,一家人坐在堂屋烤著火紅的爐火,天井裡紛紛揚揚一片雪白,又是另一番風景。
算上在學校的最後一個學期,加上在深安市的六年多,我已經七年沒回過陶鎮了。我記性一向不好,都快把這個地方忘得一乾二淨了,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小洋樓是我們的家。昨天夜裡太黑,只能瞧見它的輪廓,這會兒看著,我還是覺得跟做夢一樣。
“二哥,這屋真是咱家的?”
“別人都說咱家這房子整得像靈屋呢!”二哥兩手插在休閒褲口袋裡,也仰望著那兩層建築,展開劉二虎標準的二痞子式的壞笑。
我不以為意,滿不在乎地抬了抬下巴,“那也是好看的靈屋!”
出了院子,走下七級石階,十米開外,北向是一個車庫,車庫裡有一輛白色東風,車庫旁一棵雙人才合抱得過來的大樟樹,光禿禿的樹枝張牙舞爪地刺向了天,似要把天空戳出一個個的窟窿眼來。我身旁有一叢落了葉的灌木,瞧著就是一叢柴火,我習慣性地捏著一根乾枝,輕輕一折,咔地一聲就斷了,又幹又脆,若是扔進火爐子裡,定然燒得畢剝響。不知哪兒來一隻灰麻雀,倏地從我眼前斜刺裡飛過,落在右邊的梨樹上,嘰嘰喳喳地不知在說什麼。
那年,小木屋蓋好後,大哥在後院栽種了兩棵梨樹。春末,百花凋謝的時候,梨花開了,團團簇簇,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那不是花,是打棉被的大師傅把一蓬蓬雪白的棉花彈到了樹上。秋天,梨子的皮還綠著,腿長腳長的二哥就時不時爬上樹去,選一個當陽的黃屁股的摘下來,切開了全家一起嘗,剛開始的時候都澀得很,等到香甜可口的時候,樹上的梨已經被我們嘗掉了一大半。熟透了的果子,風一吹就掉地上了,也有些是被鳥兒啄落的,我常做的事情就是提著竹籃在樹下撿梨,掉一個撿一個。多年後,一家人坐在青瓦房堂屋看電視,電視裡有一個虔誠的教徒說她從不吃有生命的東西,水果只吃樹上掉下來的,我不假思索地反駁:“誰說從樹上掉下來就沒生命了?再說,被風吹下來的,被鳥兒啄下來的,跟用手摘下來或者跟竹篙打下來的有區別嗎?”
三哥答得一本正經:“有啊!最本質的區別就是自然因素和人為因素。”
我扁了扁嘴:“叫我說,這姑娘就跟三哥你一樣——挑嘴兒!但凡掉地上的,只要不是腐爛得不能吃,百分百比樹上摘的甜。”
“好好的怎麼又說到我頭上了?”三哥無奈地道。
“難道我說錯了嗎?”我笑眯眯地瞅著三哥,“要不今晚上煮個雞蛋,我吃蛋白,你吃蛋黃?”
記得有一次,大哥在集上幸運地賣出了所有的碗碟,卻讓一群地痞流氓把錢搶得一分不剩,我們四兄妹連喝了三天的米湯水。後來,二哥不知從哪隻可憐的鳥那裡掏了一窩鳥蛋,我餓得連蛋殼都想一起吞了,可到了三哥那兒,依然只吃蛋白。
“別老拿蛋黃說事兒!”三哥的聲量不自覺地低了幾分貝,蛋黃於他確實是個事兒。
“那咱不說蛋黃,說雞雜,要不說豬紅也行,或者……”我得寸進尺,越說越得意,要列舉三哥不吃的東西,我能兜出一籮筐。
三哥馬上舉手投降:“得,得,得!你贏了!看電視!”
每次我跟三哥鬥嘴,大哥和二哥從來都只在一旁笑著看戲,絕不參和,反正結局都一定是三哥認輸。
過了十幾年,兩棵梨樹都已經水桶一般粗了,我拍了拍樹幹對二哥說:“都說果樹越老,果子越甜,咱家這梨,是不是跟蜜一樣甜了?”
“是不是跟蜜一樣甜你不知道嗎?”二哥反問我。
“我怎麼知道?這麼多年都沒吃了!”我嘟囔道。
“你沒吃?”二哥盯著我。
“我啥時……候?……”我突然想起,今年中秋節他去深安的時候帶了梨,當時我還以為是他買的呢!
“好吃嗎?”二哥挑了挑嘴角。
“哈哈!原來是咱家的梨呀!我說怎麼那麼不一樣呢!清香撲鼻不說,還甜得跟蜜似的。”
二哥斜覷了我一眼,搖搖頭大步流星地自顧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