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二十三回 生嫌隙少將帶孤軍 同敵愾迎敵困金川

“標下遵命!”阿桂又拱手施禮,竟一轉身大步跨到木圖旁,在沙盤上撿起鞭子指點著,說道:“這裡和雲貴不同之處,在於雲南多是旱路,利於內地兵士行進。這裡和青海相比,青海地勢還算平坦,便於騎兵運動各方策應。我軍現處的位置在小金川東七十里,四十里水路不能通舟楫,要蹚著沒膝的泥潭行進,有的地方陷人陷馬十分難走。三十里山路,炮車要走三天。我們大隊人馬一動,小金川鎮上男女老幼搬家都來得及。駐紮小金川,我們的糧餉運送就更為難辦。北路軍也是一個道理,要過七天大草地,打下大金川一座空城,又一時和小金川我軍形不成犄角之勢,容易被莎羅奔分割各個擊破,而且退路毫無指望……”

他畫出這樣一幅可怕的畫兒,眾人都打心底冒出一股不可抵禦的寒意。但仔細思量,阿桂的話竟都是他們日日思慮、又不敢出口的話。鄭文煥心知阿桂說的句句是實情,但他久在張廣泗淫威之下,俯首帖耳已成習慣,既不敢違拗張廣泗,又為阿桂擔心。就是阿桂,也是帝心特簡,特旨授為副將的要員,也不能輕易開罪。眼見將軍們一個個被他說得噤若寒蟬,張廣泗血脈俱張,立刻就要雷霆大怒,急得手心裡脖項上都是冷汗。輕輕咳嗽一聲,陰沉沉地問道:

“阿桂,你學問不壞嘛。是進士出身?”

“回大帥,我是恩蔭貢生,賜進士出身,由文官改做武職。”

“是陝州獄暴的案子過後,改任參將的吧?”

“是。”

張廣泗從鼻子裡嗯了一聲,語調變得又緩又濁,說道:“這麼說,你是文武全才了。聽你方才一席話,都是不能進取金川的意思。照你的想法,應該怎麼辦?”阿桂盯了張廣泗一眼,立時意識到自己已處在極大的危險之中,他是極聰明的人,幾乎連想也不想,朗聲答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標下以為,先以小股部隊佯攻小金川,大金川的莎羅奔必然回救,大金川空虛,北路軍乘虛而入。那時,我們才能說得上與敵共險,從這裡正面強攻,莎羅奔也難以敵抵!北路軍由巡撫紀山親自經營,四川的糧庫都調盡了,他們不缺糧,大草地也不是過不去的,穩穩當當佔了大金川,全盤形勢就於我們有利了。小金川這邊現在正是雨季,七百里糧道上河湖交叉,太難走,只能佯攻誘敵。待取下大金川,到了旱季,沼澤地乾涸了,利於運兵行動。莎羅奔再大的能耐,被我三路大軍壓在巴旺幾十里老林之中,四面皆是我軍,惟一的通道是終年積雪的夾金山,他不死即降,沒有第三條道兒好走!”他放下鞭子,面不改色施了一禮,回到自己位置上,慶復因沒有細看木圖,聽得心裡一盆糨糊。他只覺得這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年輕人狂傲無禮,一點也沒把幾個上憲主官看在眼裡,心中有氣,說道:“聽起來似乎頭頭是道。你方才講天時地利人和都於我不利。那麼,打下大金川,為什麼就佔住了天時地利人和?”

“慶大人!”阿桂心裡也真是瞧不起這位欽差,眉心一挑,躬身答道:“我們只是人多。三路軍馬有兩路困在澤國之中,與其說是‘打仗’,其實只是‘活著’,怎麼會有士氣?沒有士氣,那就既沒有天時,也無所謂人和。打下大金川,上可以向朝廷有所交待,下能夠鼓舞士氣——士氣能鼓起一半也是好的——我六萬人馬就是豆腐渣,也夠撐死莎羅奔這頭野豬!”他的話立即引得幾位將佐活躍起來,雖不敢交頭接耳,臉上卻都帶了喜相,互相交換著眼神。

張廣泗咬牙沉思著,心裡極為矛盾,他聽了一小半就知道阿桂說的有道理,但阿桂的主張和他的主張剛好相悖,他是想自己親自督戰打下小金川,中路軍由康定北進,諒北路軍也不敢不全力攻克大金川,畢其功於一役,秋天就可以生擒莎羅奔。現在阿桂這個“兩步走”意見當著會議提出來,聽從,於心有所不甘;不聽,又覺得自己原來的計劃沒把握,殺阿桂“以警慢軍之心”的念頭是沒了,但莫名的妒意又不能對阿桂的話全聽全用。咬牙思量半晌,用目光徵詢了一下慶複意見,慶復笑道:“後生可畏,我也覺得是有些道理,軍事上的事,還是老兄定奪。”

“我覺得阿桂的建議有可取之處。”張廣泗嚥了一口唾沫,“但佯攻與真攻,並沒有一定之規,嚴令紀山奪下大金川這一條可以定下來,為防莎羅奔向瞻對方向潛逃,要同時下令中路軍堵住乾寧山口,莎羅奔失守大金川,也許不再堅守小金川而西逃,原來‘佯攻’的隊伍就要變成主攻。這個擔子真有千斤之重,誰來擔當呢?”他環視著周圍的人,突然一笑,說道:“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我看就是阿桂將軍合適——你有什麼難處?”

阿桂不禁一怔,他其實在軍中責任是看護糧庫,只有三千多老弱疲兵和傷號。他看了勒敏一眼,勒敏是知道這些的,希冀能出來為自己說句話,但勒敏被阿桂剛才的話鼓動得心裡癢癢,也在躍躍欲試,哪裡理會到這位小朋友的心思?一提袍角站出兩步,向慶復和張廣泗長揖到地,說道:“阿桂自己的主張,焉有推諉之理?勒敏不才,也願隨桂軍門為朝廷立功!”

慶復、張廣泗和鄭文煥不料橫中殺出個程咬金。勒敏不是尋常方面大員,他是乾隆三年御筆親點的狀元,滿洲哈拉珠子,不但身份貴重,名聲也大,萬一“攻金川戰死狀元”,那真是百身莫贖,打了勝仗也毫無光彩!鄭文煥賠笑對張廣泗道:“大帥,不如叫吳喜全來辦這差使。阿桂守著糧庫,人不滿四千,還有許多老弱病員……”他話沒說完,阿桂便道:“勒敏大人是個文臣,白面書生怎麼能打仗?這麼大的官,出了事我也擔待不起。請大帥發令,還是我自己去!”勒敏這才想到阿桂軍中實況,深悔自己冒失,遂笑道:“勒敏祖上也是武將!我不是怕死之人,一言既出,豈有反悔之理?可以從吳將軍處調借三千精銳,暫由阿桂統領,不就結了?”

吳喜全是張廣泗第一心腹牙將,用他的兵給別人立功,一百個不情願,在旁冷冷說道:“我的兵在馬寨溝駐防,那是通往康定要道,離著乾寧山上只有十五里地旱路,調出去逃了莎羅奔誰負其責?大帥若令我去佯攻,恐怕還方便些!”

“阿桂現在手下的兵不能用。”鄭文煥沉吟道:“從郎雄、格傑和吳喜全軍中各抽一千人馬統歸阿桂指揮就是。”勒敏道:“我手裡差使交給肖路,這一仗我非打不可!”

阿桂思量半晌,事已至此,只有破釜沉舟,大聲道:“勒兄是個狀元,尚且有這份雄心,我有什麼說的?我不要各營一兵一卒,到小金川周旋一場!”

“好!”張廣泗擊案說道:“就這麼定了,由中軍鄭文煥全力策應,不會有什麼失漏的。現在諸將聽令!”

在雙方僵持得都已經麻痺了的時候,阿桂的作戰計劃立即收到出乎意外的結果。莎羅奔畢竟沒有指揮大集團對陣作戰的經驗,聞報官軍急攻小金川,立刻帶了駐守大金川的兩千人回救,北路軍紀山的五千精銳部隊幾乎兵不血刃就攻佔了大金川。此刻莎羅奔還在向小金川的行軍途中。接到後方急報,正自驚疑不定,小金川也來報告敵情,說先頭進攻小金川的官軍已經向丹巴、大桑一帶運動,似乎要截斷金川與上下瞻對的通道。小金川守將桑吉一邊向莎羅奔告急,一邊開城放城中老幼藏民各自逃生……

“他們終於下手了!”莎羅奔騎在駱駝上,望著前面朦朧暮色中的撫邊小鎮,流往大渡河的小金川河水在茂密幽暗的叢林中潺潺流淌著,搖晃著岸邊的蘆葦,給人一種神秘不祥的感覺。他古銅一樣的臉色毫無表情,向前凝視了一會子,回頭又看了看自己帶的幾百乘駱駝,踩著蹬子下來,對身邊的從人說道,“到後邊告訴朵雲傑嫚,還有本家故札,還有仁錯喇嘛,今晚我們就宿在撫邊。叫他們都到我的帳中商議事情。”

撫邊小鎮離著小金川一百里地,只有三百來戶人家,已經住滿了從小金川逃難的藏民。但仁錯是青海黃教活佛,只是一句話,所有的藏民都遷了出來,露天宿在鎮東的壩坪上,給莎羅奔的軍馬騰出了帳房。莎羅奔將中軍設在壩坪南邊的喇嘛廟中,安置了朵雲和兩個孩子,已見仁錯活佛,桑措叔叔來見,也不及多說,先請他們兩位吃酥油奶茶,自己親自出去巡視一遭方才回來。莎羅奔見妻子朵雲懷裡抱著剛滿週歲的小兒子索羅崩,女兒阿扣和大兒子色落騰站在一邊貪婪地吃酥油糌粑。他對朵雲道:“這裡要議軍事,你們女人退出去!”仁錯在旁說道:“不必了吧!這是什麼時候,神佛還會怪罪?”

“我們的局面很不好。”莎羅奔吁了一口氣,沉重地坐下,說道:“張廣泗這一手很厲害,斷了我們的退路,得想個辦法應付這局面!”

其實他即使不說,在座的也都意識到了形勢嚴峻。小金川失守,金川的要衝都被官軍佔領。只有鑽山林逃亡一條道可走。但四周道路被困得鐵桶一般。

“大喇嘛、莎帥,”桑措挑起灰白眉毛,語氣沉重地說:“現在就應該下令小金川的人撤出來,把空城讓給張廣泗。因為我們一千多人是守不住小金川的。我們的人都到這裡集合,然後向西南大深山裡進洞躲藏,傾我們部落所有的戰士開啟上下瞻對,然後舉旗遷移進藏!金川,官軍也只能佔領一時,等他們撤兵,我們再設法回來。”仁錯手搓法珠,說道:“桑措說得對。我們只有這點軍馬,根本不能拼。好在我們早有準備,在刮耳崖老山洞已積了一年的糧食。敵軍哪有這麼多糧食,和我們耗不起。從前頭報說的軍情,馬寨溝以西沒有駐紮清軍,可見他們只是防我們向乾寧山突圍。現在是夏天,我們翻夾金山向上下瞻對迂迴,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桑措捋著鬍子沉吟道:“過夾金山,我們的雄鷹當然能夠。年輕的女人也能過,可是老人和孩子呢?禦寒的皮袍都沒有帶出來啊!”

朵雲臉色蒼白,抱著孩子的手一顫,喃喃說道:“過大雪山?那要死多少人?班滾老爺子帶的都是精壯漢子,兩千人只過來了不到七百,我們也從沒走過這條路。唉……班滾……”她想起了班滾,這位倔強的老頭兒,在金川患惡瘧,已經死了一年。老桑措嘆道:“我看漢人沒半點人味兒,說了話不算,使弄鬼心眼算計人,那些戴頂子的官兒們竟都是豬狗轉世的,除了金子、女人什麼也不愛。倒是前頭的撫遠將軍嶽老爺子還算個人,又被他們自己人坑陷得七死八活。”說罷又是一嘆。仁錯活佛一手轉著經輪子,一手搓著佛珠,還在想著過雪山的事:“不能硬拼,只有過雪山。過雪山要死人,打上下瞻對要死人,到拉薩一路艱險,仍要死人……我們金川族真的要亡了?佛,你給我啟示……”

“他媽的!”莎羅奔突然用漢語罵道:“佔大金川是佔了我***勒奔的地盤,我們自己族裡的事,乾隆博格達汗為什麼管得這麼寬?我有多少錯兒?多少次給紀山這個烏龜寫信,申明我願聽朝廷節制,他仍舊要剿,遞出降表也不饒!”他狂躁地來回踱著,牛皮靴子在磚地上發出沉重的**聲:“既然逃不出去,我索性就不逃,不逃了!這裡打它個魚死網破!我們金川地方大,他那五六萬人進來,就像鹽巴撒在肉鍋裡,顯不出來!我們是座山虎,他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也未必就輸給張廣泗了——請大喇嘛到佛堂祈禱佛祖保佑,桑措叔叔安排人到小金川傳令,立即撤出!將城裡所有糧倉,房屋全部燒燬,一路上難民全部收容,能背糧的背糧,能打仗的打仗,能帶孩子的帶孩子——從現在起,所有武器都發放下去,糧食、酥油、糌粑、茶葉統歸大活佛掌管分發!”

兩個人向莎羅奔默默鞠躬退了下去。屋裡莎羅奔和妻子一站一坐,許久沒有說話。兩個大一點的孩子覺得要發生什麼不吉祥的事,用驚恐的目光凝視了一會兒莎羅奔,撲向媽媽的懷抱,阿扣小聲道:“阿爸故扎的眼睛好凶,我怕……阿爸又要和人打仗了……”朵雲道:“故扎,真的非打不可嗎?”

“嗯!”

“他們為什麼不許我們投降?”

莎羅奔沒做聲。

“能不能……”朵雲看了看懷中的孩子,“託幾個強壯的漢子,把兒子帶出去?”

莎羅奔的眼眶中湧滿了淚水,上前撫著妻子的髮辮,長嘆一聲說道:“那樣,有孩子的父親就不會跟我一起打仗了,母親們也會用輕蔑的眼睛看你這位故扎夫人。”莎羅奔說著兩道清淚落了下來。他一轉身便大步出了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