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鉤彎月斜斜地掛在星空,遠處的小金川河微喘著,像一位少婦在暗中不停地嘆息。他極目向南,像是要看穿前面的灌木叢林,澤國河汊,再向前,想象不出了,那是大雪山,終年積雪的高峰,一位神仙一樣的白頭老翁……正走神間,一陣蒼涼的歌聲從壩坪上傳來。莎羅奔抹了一把臉,向東北望去,那是撫邊鎮的居民露宿的地方,篝火熊熊,映照著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臉。他信步踱過去,歌聲變得愈來愈清晰:
……金川千里河湖山崗,
遍佈著草壩莊田牛羊……
姑娘們在泉中快樂地嬉戲,
白雲間雄鷹俯視四方。
密林間野花兒盛開,
青稞酒飄散著醉人的醇香。
噢!金川……我美麗的金川,
金川啊,我永不離開的故鄉……
他沒有走近篝火,只是站在暗處,用憂傷的目光注視著跳躍不定的火焰,口中咕噥了一句“永不離開”,便轉身回了喇嘛廟,見朵雲抱著孩子還在發呆,便道:“你帶著孩子,累了,先睡去吧……”
“兩個大的已經睡了,我不累。”朵雲悽慘地一笑,說道:“我聽見了這歌……小時候我爺爺就教我,他也是從爺爺那兒聽來的。爺爺說,這歌子沒有編全。我們金川就是因為產金子才有了這個名字的,下游金沙江裡的金沙,就是從這裡衝下去的。刮耳崖有幾個老洞,裡邊產狗頭金……嶽老爺子說漢人最愛金子,我是在想,我們送他們金子。請他們離開我們金川,不是大夥兒都相安無事了?”
莎羅奔一聽就笑了:“你真是個大孩子。張廣泗要知道這裡出臉盆大的狗頭金,紅眼就變成紫的了!”朵雲皺著眉,溫聲說道:“打仗太可怕,我的兩個舅舅都死在青海,一個被砍掉了頭找不到,一個被人從左肩劈到右胯……我們這裡幾千人,難道都要落到那樣下場?”莎羅奔此刻已鎮靜下來,不像剛才那樣狂躁煩亂,自失地一笑,說道:“誰曉得以後的事呢?不過,漢人有句話說得好:車到山前自有路。現在張廣泗只是佔了兩座空城,我的實力一點也沒損傷。我想,先打掉張廣泗的威風,再和他坐下講和。”
“講和?”朵雲驚訝地看著丈夫,“你方才還說要死拼到底!”
莎羅奔仰著臉,陰沉沉一笑,說道:“朵雲,從長遠計,我們不能和朝廷作對……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和博格達汗乾隆相比,他像一棵大樹,我們只是樹下一株小草啊……小草也有活下去的權利,我只是在爭這麼點點權利——我們要乾隆明白這一點。只有死拼,打好這一仗,打得張廣泗靈魂出竅,仰面朝天倒下去,才能叫乾隆明白這一條。”正說著,見桑措帶著一個精壯漢子進來,便問:“你是小金川過來的?”
“是!”那漢子道:“我叫葉丹卡,阿爸命我過來報告故扎和活佛,清兵正在向小金川拖運大炮,昨天又過來兩千人,在金川南邊佈防。阿爸準備出城,趁他們過來的人沒有站穩,先端掉他們,把他們的大炮推到泥潭裡,一百年也撈不出來!我今晚就得趕回去,請故扎指令!”莎羅奔見他渾身都是汗水泥漿,高大剽悍的身軀都累得有些搖搖晃晃的,親自過去把僕人給自己熱的奶茶端過來,一手按著葉丹卡坐下,說道:“好兄弟,不要忙,先喝了這碗奶茶!你是幾時離開小金川的?”葉丹卡將那碗奶茶一吸而盡,長長透了一口氣,說道:“我是早晨天不亮動身的,阿爸說明天中午前要回去,回不去就不要我這個兒子了!”
莎羅奔不禁悚然動容,雖說小金川離撫邊只有一百里,可那是什麼路?平時從容走要兩天半,稍慢點就要走三天,他居然一個白天就趕到了!看著這個錚錚鐵漢,撲上去撫著他的雙肩,說道:“我已經派人傳令,讓葉丹大叔撤出小金川與我會合。好兄弟,你不必回去,你阿爸那裡我去說!”因見仁錯活佛步履緩重地進來,又命隨從:“把金川圖志取來,朵雲你們到裡屋裡,為我們在神佛前祈禱!”
“是!”朵雲向丈夫一鞠躬,順從地帶著孩子們踅進了裡屋。
圖志取來了,是二十幾張光板羊皮拼成的,上面用毛筆勾勒出大小金川的山川、河流、村鎮大道、小路。莎羅奔居中,桑措和仁錯一邊一個,小心翼翼地攤在地上。莎羅奔笑道:“這真是萬金不換的寶貝,幫了我多少忙!張廣泗的木圖是康熙三十六年的,連大山的走向我敢說都不全對。當初為繪這張圖還死了幾個人,族裡人還說我瘋了呢!”說完蹲下看圖,問道:“葉丹卡兄弟,那個先頭進來的漢狗子阿桂,現在什麼位置?後續部隊又是誰的兵?也說說他們的位置——你看,這是小金川,這是我們撫邊鎮,這是大金川河,這是小金川河,這個位置嘛,是水海子,再向北——是鄭文煥的大營,就在達維……明白麼?”他用刀鞘在圖上緩緩移動,葉丹卡開始一臉茫然,漸漸的,眼中放出光來:他也看懂了,用粗大的手指點著丹巴這個鎮子,說道:“這個叫阿桂的是個滿人,還不到三十歲,仗打得很精,他現在這個位置——達維南,這裡,扎旺,是鄭文煥的糧庫。那裡很潮溼,運上來的糧食就得趕緊吃,不然就黴了。大炮現在正在用人力向小金川拖,用木頭紮成排,在灘裡拖運,至少還要五天才能到小金川城邊。新近在城下駐紮的漢狗子叫羅澤成,大約有兩千人,都在城南,他們往城北運動,不熟悉道路,兩個陷進泥潭裡,兩個被竹籤扎透了,又縮了回去。看樣子,大炮運過來,鄭文煥就要親自到小金川城下督戰了……”
“小金川?”莎羅奔冷笑著搖頭,“除非豬才會那麼笨,在城裡和他打仗!我看,鄭文煥是想擺個陣勢,嚇跑了我們,好向乾隆交差!老嶽軍門說過,項羽百戰百勝,一仗打敗,就自盡在烏江。張廣泗自從在苗疆打了勝仗,狂得眼睛長到額角上,我也要叫他嚐嚐金川河邊自刎的滋味!”
眾人見他說得這麼有把握,知道他已有了主意,莎羅奔端過酥油燈又仔細看地圖,點點阿桂的駐地丹巴,站起身來,一時間又變得心事重重,只是沉吟踱步,幾次站住想說話,又咽了回去。老桑措問道:“故扎,有什麼為難的麼?”
“這個阿桂進駐到丹巴,離著刮耳崖只有二十里路,”莎羅奔沉吟道:“刮耳崖里老洞中存著我們的糧食——他是不是嗅出什麼味道,要斷我們的糧?”
幾個人都怔住了。他們都知道,刮耳崖不但存著糧食,還有鹽巴、酥油,還有藥品,還有一掘就能到手的黃金!這一突如其來的反問眾人心裡都打了個寒顫。老桑措目光炯炯盯著酥油燈,說道:“先打掉小金川的鄭文煥,看他回不回來救?”
“我就是在想這件事。”因為思慮極深,莎羅奔的眼睛貓一樣放著綠幽幽的光:“假如這個阿桂,知道我刮耳崖中有糧食,會不會不顧小金川安危,截斷我的糧道?”他嘬吸著乾燥的嘴唇,在地圖前仔細審量,神色變得緩和了些,說道:“阿桂肯定還沒發現我們的秘密!如果發現了,他立即就會不顧一切撲上去卡斷我們的糧道!他在丹巴幹什麼?是想到我們小金川失守,一定從這裡奪路向西,他要把我們堵住!我們如果要過夾金山,他也可以從丹巴襲擊,打亂我的隊伍……這個阿桂夠狠的啊!”
“事不宜遲。”仁錯活佛揩著鼻尖上的汗,說道:“我們狠打小金川,阿桂就會往回縮!”
莎羅奔用力握著藏刀刀鞘,手指變得蒼白,咬牙說道:“對,就這麼幹。明天拂曉就行動,派五百人抄東路繞過達維,到扎旺燒掉他們的糧庫,一路把路標全部拔掉,再派五百兵在達維西邊佯攻。葉丹的人馬一千七,派出二百人佯攻阿桂,裝作要奪路逃命,剩餘的一千五百人和我本部人馬去圍困小金川,如果阿桂回援,原來佯攻的人就一路牽制,放冷箭射他的人馬,殺他的探路兵,我的本部還可再抽五百弓箭手扼住刮耳崖東路河道,阿桂沒有長翅膀,三天之內就能殲滅小金川的清兵,回過頭來再和阿桂算賬!”他神采奕奕,揮著刀鞘又指馬寨溝,“吳喜全的兵是防我們攻康定大城,又防著我們過雪山逃命的,我們不攻康定也不過雪山,他這支兵就設得沒有用處,聽到他主帥被困在小金川和達維,他不能不來救,其實這條道兒要走五天,他兵不到,小金川的清兵已經被殲了!大金川的兵來援小金川這一條也要慮到,但有兩條:一、他們未必料到我們敢於重新奪回小金川,二、他們資訊難以聯絡,未必知道這個軍情,即使料到,這條道至少要半個月才能走過來,那時候大局已定,誰也莫奈我何了——總之一句話,殲掉鄭文煥從達維搶攻小金川的三千人,我們就卡住了毒蛇的七寸,怎麼擺弄都對!”
“老人和孩子怎麼辦?”仁錯活佛問道。
莎羅奔鬆弛地舒展一下高大的身軀,笑道:“那要拜託活佛,帶他們向刮耳崖東躲避。”他是個心思異常靈動的人,怔了一下,又道:“白天休息,夜晚打著火把行動,慢慢地走。小金川的敵人會以為我主力向西,可以麻痺他們。阿桂知道我主力在刮耳崖東,也不敢輕易增援小金川——怎麼樣?”他用得意的目光徵詢著眾人意見,“他的兵多又有什麼?地理不熟,聯絡不通,戰線有千餘里。我們打穿插,各個擊破,先打首腦。我看他無法應付!”
“故扎聖明!”
眾人一齊躬身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