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不行。”乾隆聽得極認真,輕輕搖頭說道:“你下令限制外省地主買地,已經十分勉強。要知道,你不准他賣,他也無力去種,賑濟了口糧、種子糧,你沒法賑他牛馬農具,賑了今年沒法賑明年。有一等無賴人,好吃懶做的,賑了就吃,吃光伸手再要,是個永遠也填不平的無底洞。只好由他去逃荒要飯。只要不為賊為盜,作逆造反。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沒有凍餓死的呢?聯看你也是菩薩心腸,想治得一省之內無饑民、無閒人、各有所養。唉,聯何嘗不想天下到處如此。只三代之下,誰也做不到了……”說著,他不勝感慨地嘆息一聲,拿起一塊西瓜小心地咬了一口,又道:“不過,限制地租,丈量土地,是你封疆大吏職權裡的事,你可以放膽去做,有些個為富不仁的大業主,在徵稅時嚴些兒——不要鬧出人命——時時勸他們出銀子做些善事。這樣也可延緩土地兼併。只是不能硬來,懂嗎?”乾隆長篇大論說著土地租捐利弊,加上他過去看奏摺的心得,雖是走馬觀花,也都說得鞭辟入裡。嶽浚聽得心裡開竅,眾人也無不佩服。嶽浚正容說道:“奴才原準備硬來,聽了主子的訓誨,已經明白了。奴才想召集全省百頃田以上業主,三十頃到五十頃的由府道來辦,十頃以上的由縣令辦,分層會議具結,勸減田租,這是已經有明旨的,待聖駕返京,立刻就辦,然後具摺奏聞。方才主子說漕運暢通,其實山東增運,只是境內暢通,與河南、直隸交界處,因為界限不明,疏浚責任不清,有些地帶壅淤堵塞的。還有驛道,更關緊要,如今旱天跑馬一路浮煙,雨天走車泥濘難行,這個不成。今秋收了莊稼,要各縣鄉分段包修。一個時辰快馬一百里,這就是個章程規矩——奴才雖是武將後代,不願落到別省巡撫後頭呢!”
“好,好!”乾隆大為賞識,手拍椅背說道:“施琅有子施世綸,為世宗爺手裡名臣,嶽鍾麒有子嶽浚,盼你好自為之!”他原準備批評山東驛道的,至此便不再提這事,命在座各臣子各人取一塊冰含了取涼,又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所以從聖祖起,朝廷停修長城,把錢用在經濟之道上,這要合算得多。山東民風強悍,是綠林聚首之地。這裡治好了,北方几省都能安定。一個前任老於成龍,是名臣,他在驛道兩邊造高牆,防著強盜劫道兒;後一個叫李衛,也是治盜能手。他的辦法是以盜治盜,也頗見成效。但縱觀二人所為,都是治標未能治本。一個捐賦,一個官司,一個教化,三者並舉,那叫以仁為本,吏治相隨,再沒有治理不好的,就有戾氣也消化了。‘一枝花’在山東、直隸、山西狼狽奔竄落不住腳,看似偶然,其實與朝廷以仁孝治天下,以寬為政是關聯著的。”說著便命身邊的王義:“把李衛獻的那幅畫取過來,給嶽浚看看。”
卜義忙應一聲,從簽押房櫃頂取下一個畫軸,當案展開來。嶽浚和訥親忙湊過來看,卻是一幅立軸,顏色已經發黯,邊沿焦黃薄脆,像被火燻灼過一樣。畫面卻是極為簡明,寫著:
雛雞待飼圖
在密密麻麻的題記下邊,繪著一群才出殼的小雞雛。右上方一個女人手端著一個大粗碗,右下角只露兩隻纏著裹腿的伶仃小腿,幾十只小雞都是毛茸茸的,有的張著菱形的黃嘴,有的滾在地上土浴,有的尖口朝上,有的振翅踮腳,還有的跌跌撞撞從遠處跑來,一雙雙小眼睛都巴巴盯著那隻盛著小米的大碗,煞是可憐可愛。眾人觀看這畫,品味著乾隆的深意,先是肅然,慢慢地都酸楚起來。
“不餵它們,它們就會餓死。”乾隆許久才道:“這是聯見這畫兒心裡的第一個想法。就算它們造不成反,豈不有傷仁化麼?聯想,回京後讓內務府臨摹幾十張分發各省巡撫……”他輕咳一聲沒再言聲。
訥親和紀昀都早已看完慶復、張廣泗的奏摺,一邊跟著看畫,心裡還在想著這件大事。見乾隆感傷,訥親小心說道:“主子,今兒著實累了,您還沒進膳呢!叫嶽浚去備膳,主子洗浴歇息,再清清爽爽說話可好?”嶽浚見乾隆無話,忙辭出來,一邊招呼人服侍乾隆,又出牌子召藩司臬司來衙,佈置安排乾隆對山東政務的旨意不提。
因一路勞頓,乾隆用過膳足睡了一個多時辰才起來,又剃了頭,立時顯得精神了許多。走進簽押房,見訥親和紀昀已經在裡邊等候,一邊吩咐免禮,坐下便問:“你們看慶復這摺子,有什麼想法?”
“奴才看,慶復、張廣泗像是打勝了。”訥親說道:“但絕不像是大勝,更不像全勝。因為皇上屢加嚴詔,一定要莎羅奔面縛大營。然後請旨定奪,或解京治罪,或再施恩典。怎麼輕輕一筆就帶過去了?再說,大軍好不容易攻下大小金川,為什麼又無端退了出來,這真是不可思議!奴才以為應該駁下去,看他們是怎麼回話。”紀昀犯了煙癮,一個勁用手搓下巴,說道:“奴才看,也像是慶復他們小勝一仗,莎羅奔和朝廷兩頭敷衍。抱的是個息事寧人的心。這個——打不服莎羅奔就退兵,後頭的事又怎麼料理?奴才見識,可否下旨給錢度,帶上軍餉去勞軍,實地考查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離著這麼遠,奴才總覺得不落實地似的。”
乾隆望著巡撫衙門大院中層層疊疊樹叢,久久不肯移開目光,從丹田裡深舒一口氣,說道:“按說,莎羅奔面縛入大營請和該是真的。怎麼就膽敢不請旨退出金川城?於情不合、於理難順!這一仗又花了一百多萬兩銀子,死了總兵,死了將軍,還死了遊擊!阿桂是聯的親信人,勒敏是狀元,既是打贏了仗,他們就有罪,該鎖拿進京治罪,怎麼說殺就殺了。說實在的,看了這樣‘捷報’,聯先是歡喜,繼而是狐疑,仔細想想又覺吃驚,又覺有些蹊蹺。聯想,你們兩個的建議都採用,不過不用旨意,聯先不理會他們。你們各自寫信給慶復、張廣泗和錢度,聽聽他們怎樣回話再說。”還要往下說,**進來躬身報說:“嶽浚求見主子。”
“現在正在議事,叫他明天早晨進來。”
“他說有緊要事。說大金川回來一名逃將,叫阿桂——”
他還要往下說,見乾隆“刷”地站起身來,嚇得身子一縮,便住了口。
“他說叫阿桂,那麼勒敏呢?他們是一道赴金川腹地的!”
“他沒說勒敏,奴才也沒敢問。”
屋子裡一下子變得死寂,紀昀說道:“主子,無論如何,先見一見再說,叫嶽浚傳他進來。有些事傳到省裡不好,嶽浚該辦什麼差,還是忙他的去,可成?”乾隆點點頭,說道:“叫他進來!”倏然間,一種不吉祥的感覺襲上了心頭。
阿桂被一個小蘇拉太監帶了進來。他看去真是狼狽不堪,髮辮不知多久沒有梳理,被汗水粘得像繩子一樣擰在一起,前額上頭髮亂蓬蓬的,鬍子也有一寸多長,黝黑的臉膛,左頰上還帶了一道刀傷,大熱的天還穿著牛皮靴子,已經綻開老大一個口子,穿著件骯髒不堪的灰府綢袍子,走路都像吃醉了酒,踉踉蹌蹌的穩不住腳步。他艱難地跨進門檻,幾乎絆倒了,就勢伏跪在地上,按捺著心中極度的激動,吭吭地咳著,呼哧呼哧喘了幾口氣,喑啞地叫了聲“主子”竟自壓抑不住,放聲號啕大哭起來!
“你仔細君前失禮!”訥親見乾隆木著臉發怔,在旁說道:“求見主子這種模樣,成什麼體統?!”
“大人責的是。敗軍之將,奴才這模樣真給主子丟人……”阿桂止住了哭,面色悽慘地說道。兩眼兀自淚如泉湧,“奴才奔波三千里來見主子,只求主子能知道真情,就是死……也暝目了……”
乾隆和訥親、紀昀交換了一下眼色,陰沉沉說道:“你自稱是敗軍之將,其實比敗將還糟。你是貽誤軍機不遵將令,險些招致金川失利的庸將!你竟敢規避軍法,逃來見朕?朕正要給張廣泗、慶復記功慶賀勝利,正好送你回去正法!”
“皇上……”阿桂渾身在劇烈地抖動,“您……您要給慶復、張廣泗記功慶賀?”
“是啊!金川大捷,莎羅奔面縛投誠。當然要論功行賞,犯令軍官也要循章處置!”
阿桂臉色又青又黯,向前爬跪了兩步,仰著頭泣道:“皇上皇上……慶復和張廣泗被莎羅奔圍困,主帥大營丟失,糧草被掠,兵馬損傷三分之二,被迫與敵人訂城下之盟。他們騙得您好苦啊!”他邊哭邊訴,口說手比,用粗糙的手在地下顫抖著劃金川之戰的形勢圖,足用了半個時辰才把事情說清楚了,壓抑不住又放了聲兒:“好皇上,好主子啊……深入金川,軍隊各處都慘遭傷亡,我軍的紅衣大炮也全部落入莎羅奔之手……唯我們這一支隊伍全軍守護傷亡少些。這也不是奴才能耐大,一是託著主子的福,二是奴才肯和下頭商量,處置軍務小心——張廣泗他們要殺奴才,為的就是滅口,永遠瞞住皇上。嗚……奴才這一路好苦……”
乾隆和訥親、紀昀幾個人都聽得目瞪口呆!他們見慶復、張廣泗的摺子言語自相矛盾、囁嚅支吾,原以為戰果不夠滿意,想以小勝報大功搪塞了事。想不到居然打了大敗仗,還要昧過冒功!乾隆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兩手心裡捏得都出了汗,突然失態地抓起茶杯,將涼茶一吸而盡,咬著牙獰笑道:“你說的難以置信,朕不信!”他忽地提高了嗓門:“勒敏,勒敏呢?!他怎麼不來見朕?任舉殉國,張興戰死!慶復、張廣泗為什麼活著?”他霍地站起身來,氣急敗壞地來回走動,咆哮聲震人耳膜:“朕不治戰敗的罪,勝敗為兵家常事,朕不治罪——朕要治他們欺君之罪——**!”
“奴才……在!”
“你帶人立即到四川,鎖拿慶復、張廣泗和鄭文煥到京——不,立刻將這幾個人就地賜死!”
“喳……”
**臉色雪白,又打了一個千兒起身便走,阿桂手一擺,說道:“慢!”向前膝行兩步,又道:“主子息怒,息怒……方才奴才奏說的,有的是眼見,有的是耳聞,求主子查明之後再作處置。聽奴才一言殺了他們,也未必心服……現在勒敏已逃往雲南,在錢度那裡等奴才的信兒,也該叫到主子跟前問問明白……”
“嗯……”乾隆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從暴怒中清醒過來。他忽然覺得身上發軟,變得沒有氣力,向椅上頹然坐下,許久才道:“叫紀山去大金川,查明實報,可以便宜行事!”訥親是已經信實了阿桂的,略一沉吟說道:“紀山是張廣泗的老部下,積威所在,恐怕難以鉗制。可否派錢度去勞軍——主子知道錢度,精明強幹,又是主子親自提攜起來的……”“那就叫錢度去勞軍。”乾隆陰沉沉說道:“如阿桂所報屬實,叫他就地鎖拿聽朕旨意——阿桂不宜在這裡,叫他回北京,到大理寺待勘!”
阿桂退出去後,君臣三人默然相對,一時都尋不出話題來。半晌,紀昀笑道:“主子,您太焦慮了。我仔細聽了,我軍實力傷損並不大,可惡的是慶復、張廣泗欺君之罪難饒。金川一隅之地,莎羅奔又沒有反叛的心,不過想求個平安而已。主子想犁庭掃穴,換個將軍再去剿他,主子想饒了他,好比走路碰了石頭疼了腳,繞開他也就罷了,那隻泥鰍兒翻不起大浪的!”
“訥親,你去換下慶復和張廣泗。”乾隆思量著,下了決心,“今晚把你的打算談談,你先回北京,一旦錢度報奏情實,你立即聽旨動身!”
“喳!”
訥親一陣興奮,朗聲答道。他原是爭著要這份差使的,想不到這麼容易就接到了,但轉念想到阿桂方才說的情勢,不知怎的心頭罩上了一層烏雲,思量著又道:“奴才勉力去辦!”見乾隆皺著眉,一副憂思不解的樣子,紀昀問道:“皇上,原定明天到魯南,然後回北京,魯南我們還去不去?”
“去!”乾隆舒展一下眉宇,說道:“定下來的事不要輕易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