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在首輔值房中,翻看著各省呈奏上來的奏章,這還是他第一次站在帝國治理者的高度上,俯瞰大明的全景,幾乎是本本叫苦連天,彷彿都是十萬火急的大事件,哪一件不解決都有山河變色的危險,可全解決的話,朝廷又沒這個能力,到底如何把這些事情分出輕重緩急,可把沈默給愁壞了,這才明白徐階那些話的意思。
‘如果猶豫不決是一種美德……’沈默不禁自嘲道:“那就讓我繼續美下去吧。”於是他穩下神來,專心讀那些奏章,等徐階回來時,一個字都沒擬。
對這個結果徐階並不意外,微笑問他道:“為何這麼長時間,一個字都沒批?”
“學生不敢……”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恐怕不跟著老師學習個三五年,學生是不敢烹這鍋小鮮的。”
“沒批好啊,”徐階笑笑道:“你要是貿貿然就動手,老夫反而會懷疑自己的眼光……”說著斂起笑容道:“這個不急,以後慢慢學,先來幫我參詳下這個。”便將袖中的紙片掏出來,輕輕擱在桌上。
“這是……”沈默輕聲問一句,他看到那紙片上有三道橫槓,像是‘三’,又長短一樣。
徐階緩緩道:“我方才去求見,但皇上沒見我,只把這個遞出來了。”停一下,他又道:“據說皇上卜卦來著。”
沈默馬上明白這三根橫槓是什麼了——正是卦象中的三根陽爻,不由輕聲道:“乾卦。”
“嗯,”徐階點點頭道:“你覺著……皇上會是個什麼意思?”
“乾卦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沈默沉吟片刻,輕聲道:“皇上的意思應該不差。”
“呵呵……”徐階意義不明的笑笑,輕點一下那卦象道:“乾,元亨利貞。你說這個貞字是不是指胡宗憲?”胡宗憲字汝貞,顯然在回來的路上,徐階已經反覆琢磨過,且有所得了。
沈默心說,您老這輩子琢磨聖意,都快走火入魔了,怎麼比我還愛猜謎呢?但他也樂得徐階望這方向想,便順著說道:“老師這一說,學生倒有些茅塞頓開了……您看,元指天;亨指通達;利指有利,意思是不是說,天意有利於胡宗憲呢?”
徐階一點不覺著沈默在瞎掰,因為這套路十分符合皇帝的思維方式,至少他可以確定,在看到這個卦象後,皇帝八成會如是想。便捻鬚慢慢嘆道:“看來胡宗憲命不該絕啊。”
“老師說的是……”沈默如孩童般洗耳恭聽,還積極發言道:“貞者,節也,皇上應該也想讓胡汝貞保持晚節。”便又壓低聲音道:“他畢竟是皇上仰仗多年的大將,若是憑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身敗名裂,皇上難免會落下宋高宗那樣的惡名。”
這話其實是帶刺的,要是把嘉靖比作宋高宗,那徐階豈不成了秦檜?徐閣老一陣老臉微紅,只好微微點頭道:“拙言啊,既然天不絕他,你可要讓他珍惜這次機會啊。”
“學生……”雖然也沒什麼好辦法,但沈默還是咬牙道:“自會盡力的。”
“這樣吧。”徐階沉吟半晌道:“東南戰事已近尾聲,皇上其實早有撤銷六省總督衙門的意思,這幾天我便會請明旨降下,命其返朝擔任要職,如何?”沒等沈默回答,徐閣老自個先在那感嘆道:“這已經是朝廷能接受的極限了。”
沈默知道,讓胡宗憲回來擔任……所謂的要職,不過是給他一個過渡而已,好讓一切顯得不那麼突兀,照顧一下他的自尊心嗎,將反彈控制在最低限。
但徐階已經把話說死了,沈默再爭取,也不過是自討沒趣而已,只能悶悶的閉上嘴。
“你回去準備準備,把手頭的差事交代一下,”徐階不容商量道:“過幾曰擬定了聖旨後,你辛苦一趟,去江南傳旨吧。”
丟擲兩人的關係不說,以禮部侍郎的身份傳旨,已經表明了朝廷的態度無比鄭重,如果還不識相,真得不要在官場上混了。
“遵命……”一旦徐閣老不跟他講明煮,沈默也只有聽命一途。